杨献平


有一年,我第一次走进阿坝,认识了诗人蓝晓,一直称呼她嫂子。蓝晓是一位诗人,阿坝乃至更高的环境奇绝、壮美恢弘之地,其本身就是诗。气候和环境造化人也塑造人。高海拔地区从某种程度上是催生诗人的“美境”和“沃土。”我注意到,蓝晓的诗歌写作,多数题材是阿坝的,她状写自己生长之地的山川河流,人文胜迹,历史幽微与现实状态,都能够信手拈来,诗句之中始终贯穿着一种优雅、亲切、朴质、温暖、深沉的情感色调。

诗歌是一种自我意义上的“提纯”,包括现实的,也包括精神和灵魂的。诗人们之所以创作诗歌,是为了把万物万事“擦”过内心以后的明暗火焰进行收集,抓住它们稍纵即逝的那些“光点。”蓝晓土生土长于阿坝,和那片土地的关系是天然的。因此,在她的诗歌当中,处处体现了一个诗人对于一片地域上万物的关注与热爱。如她在《路过当雄草原》一诗中所写,“名字叫央金的小女孩欢快地奔跑/棕黄色的小猎犬在她身后追赶。”奔跑的小女孩,无边的草地,还有一只猎犬在旁边跟着,如此的情境,是草原上最常见的,也是一种质朴的人和自然的和谐之歌。再如她在《芦苇海》一诗中所写,“通体透明的水妖悄无声息地出行/晨光里,蓝的色泽四溢。……由绿到黄再到白的芦苇/站在季节的风里/轻触水妖蓝的腰身/远处飞来的鹭鸶、野鸭欢快地歇息。”高原的日常风景和自然存在,在蓝晓的诗歌里,得到了灵性的呈现。那些情景,说到底是一种天然人伦,它们就在那里,就在不断地发生,而诗人则将之有效捕捉,进而用语言和诗歌的方式表现出来,这就是艺术和艺术的功能和力量。

超验主义诗人、散文家爱默生说,“尽管我们走遍全世界去找美,我们也必须随身带着美,否则就找不到美。”凡是能够将大地和他者之美纳入内心,并且给予热爱、铭记、书写的人,其本身就是美的。蓝晓没有像大多数人,对自身周边的事物熟视无睹,见怪不怪,而总是能够敏锐地发现,这一点极其可贵,也是诗人和作家必备的素质之一。“风躲在岁月的缝隙看见/一棵又一棵树疼痛着/以最美的姿势倒在五花海里/连同它们的故事渐次沉底。”(《倒在五花海里的树》)“整个下午,我们的目光都跟着麦田一起生长/这个时节,麦田正由绿转黄/阳光站在高处,尽力伸长翅膀/抚慰离我们越来越远的村庄。”(《巴郎的麦田》)

从这些柔性化的诗歌当中,我看到的是一个极其细心的观察者,一个富有诗歌自觉性的诗人的耐心。人和万物,都是自然的一份子,是人和现实诸般情景在某些的特殊时刻的美好“遭逢”,彼此之间的电光石火,刹那光华,乃至动人的根本。艾略特也曾说,“诗之所以有价值,并不在感情的‘伟大’与强烈,不是由于这些成分,而在艺术作用的强烈,也可以说是结合时所加压力的强烈。”

蓝晓的诗歌,总是在委婉之中,以平静的方式,轻柔、真诚地触动人心。真正的艺术作品绝不是嘶喊,也不是告知,而是“润物细无声”,是“无意中的巧夺天工。”在阿坝那样的山地中生活,本身就是诗,诗歌也必定伴随诗中人们的心灵,并成为最有力的精神支撑。如蓝晓在她的诗中所说,“在高原,我在那些黝黑的身体里/听见了千年的呼吸和歌谣/它们从远古的路上走来/和着哗哗啦啦、叮叮咚咚的流水声响/在时光的转折里奔腾、沉淀。”(《尼西黑陶》)“在奔子栏/益西老师的木碗展示厅/橱窗里那各色各样的木碗/照亮了我们的眼睛/沉默的木碗/安静地发散着朴素的光晕。”

如此生动的现实生活,在阿坝之外的人看来,有一些近乎神话的意味。可在高原上的人们却习以为常。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因为地域、地域文化和生活习俗,人类和人类之间的差异也是巨大的。在很多时候,我总是能够回想起在阿坝的壤塘、黑水、汶川和茂县等地旅行的情景,云朵就在眼前,好像可触可摸的灵魂;流水从密草之间汩汩流出,在堆满巨石的河谷形成浩荡的河流,就连偶然的格桑花,也高洁得浑身沾满仙气。在如此美好之地,诗歌自然会成为其中最轻盈也是最丰沛的那一部分。蓝晓在《桃坪羌寨》一诗中写道,“那一块块垒砌的石头像种子/桃坪的故事从布茧的手心开始生长/木门窗立起的家/迎着杂谷脑河的风“吱呀”地叫。”诗人在对现实生活的观察和诗意化上,以简约、干练,且具有诗性的诗句,完成了对民族屋居的穿透性书写,这一点,也是令人喜欢和钦佩的。

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中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也。”诗歌乃至其他文学作品,更重要的是“自然而然”,发自肺腑和内心的真情真诚。

蓝晓的诗歌,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这一点,她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以阿坝大地上自然和人文为主要书写、歌咏对象,兼及她去往他地时候的沿途所见,如《在大慈寺叫上一杯盖碗茶》《青溪关古道》《在攀枝花三线建设博物馆》《走在八廓街的夜里》《塔尔寺的酥油花》等作品。此外,她也写到了当下阿坝州内的乡村风景和人物,如《画唐卡的男孩》《程秀芳印象》《杨家院子》等等,以一个诗人身份,介入到现实的变迁当中。从中可以看出,蓝晓的诗歌写作,一方面专注于自己的“母土”及其历史和现实,另一方面,通过自我的观察和发现写出了诗歌与时代的关系。

诗歌是高度凝结的“现实”和“想象力”,也是抽象化的“意义”和“情感。”蓝晓用这本诗集,为我们带来她自身携带的“阿坝大地”与民族风情,也带来了万物和众多人们在高山峡谷之间的生活信息和精神反光。维特根斯坦说,“人有能力构造语言,可以用它表达任何意义,而无须想到每一个词怎样的指谓和指谓是什么。”也或许,诗歌看起来并不想要告知人们什么,却把人们带入其中。蓝晓的诗歌写作,总是令人想到这一点。我也觉得,她的《聆听高处》诗集,是对处在阿坝高原、龙门山断裂带之中的一方奇崛水土的由衷致敬,也是一个诗人站在高处,俯瞰周遭之后的深情表达和艺术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