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

(公元768年—832年),字洪度,生于京兆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长于成都,终老于成都,为中唐诗人群体中的翘楚,中唐女诗人魁首。她自幼随父来到成都,八九岁知声律,能赋诗,十五岁诗名已闻于外。父早逝,母孀,生活困顿无依,曾先后历事十一任西川节度使,受到著名节度使韦臬、武元衡等人器重。辨慧工诗,多才多艺,与元稹、白居易、杜牧、刘禹锡等人竞相酬倡,诗名大振。后隐居浣花溪,于城内碧鸡坊修建“吟诗楼”栖居至逝世。

【主要贡献】薛涛是写诗最多、现存诗最多的唐代女诗人。她自编诗集《锦江集》(已佚)五卷,选入自作诗500首,今存世93首。其诗中最有特色的是爱竹敬竹诗,托物寄志,以竹的“苍苍劲节奇”“虚心能自持”歌颂高尚的气节,上承竹林七贤,下启宋以后中华审美中的竹文化。其书法自成一体,发明特殊用纸“薛涛笺”。

【历史功绩】 薛涛是唐代杰出女诗人和大才女,在唐诗发展史、历代妇女著作史、中国书法发展史、特殊造纸史上都占有一席,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

【在四川的历史遗存】成都市望江楼公园有薛涛井等历史遗迹,以及清代以来纪念薛涛的崇丽阁、吟诗楼、濯锦楼等历史遗存。

【当代价值】以薛涛为代表的蜀中才女文化、诗歌文化、诗笺文化,千年来薪火相传至今。每年三月三上巳节,开展的望江楼竹文化活动、古蜀弦歌文化活动等,推动了薛涛文化传承发展,在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

文|杜阳林   图片和视频|川报观察记者 肖雨杨 摄

在成都川大附近,潋滟锦江之畔,修竹茂林之中,矗立着一座典雅宏丽的望江楼。望江楼又名崇丽阁,流水不舍昼夜,从楼前潺湲而过,鎏金阁顶倒映江面,映照如画美景。这座楼,就是为纪念唐代女诗人薛涛而修建的。在望江公园,有这样一副流传甚广的对联:“古井冷斜阳,问几树枇杷,何处是校书门巷?大江横曲槛,占一楼烟月,要平分工部草堂。”薛涛能与“诗圣”杜甫平分秋色,可见其才情不俗,文名远扬,无愧为大唐诗坛的一颗皎皎明珠。

后人将薛涛与鱼玄机、李冶、刘采春并称为唐代四大女诗人。薛涛的一生,大开大合,大彻大悟,过得虽跌宕起伏,任情纵性,却最终忠于了自我,辗转腾挪,不负此心。



独立自主 早慧少女求生计

薛涛的人生,原本有一个阳光明媚的开局。那时,她是父亲薛郧的掌上明珠,薛郧在京城长安为官,学识渊博,正直刚毅,对唯一的爱女,视之若珍宝一般,从小就教她读书、写诗。父亲对于女儿的鼓励,影响了薛涛的诗风,与许多“闺阁女诗人”不同,在个人情感的伤春悲秋之外,她很早便注目于广阔天地,颇有男儿的眼界和风范。

薛涛八岁时,父女俩在庭院的梧桐树下歇凉,薛郧忽有所悟,吟诵道:“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捻须卡顿,不知下句。薛涛很快续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薛涛的过人天分令父亲惊喜,但他也隐隐有一种不祥之感,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儿,随口吟出“南北鸟”和“往来风”,迎来送往,似欢场做派。这首《井梧吟》,穿越千年光阴,流传至今。薛郧当时哪里知道,他爱得如珠似宝的女儿,竟因自己这无心的吟续,而一语成谶。

薛郧因为正直谏言,得罪了当朝权贵,受到打压被贬谪到了蜀地。一家人只能告别繁华京城,去往巴山楚水凄凉地。屋漏偏逢连夜雨,几年后,薛郧因出使南诏,感染瘴疠而命丧黄泉。那时,薛涛年仅十四岁,母女俩的生活顿时陷入窘迫困境。

大唐虽风气开明,但女子要在社会上谋一份职业,赚取钱财养家糊口却是十分不易。摆在薛涛面前的路,要么去做下人仆佣,要么去当伴读书童。她从小过着衣食无忧的贵族生活,深受诗书熏陶,容颜美丽动人,心高气傲,哪里肯去当那唯唯诺诺的下人?但生计迫在眉睫,孤儿寡母,如何自处?家里实在搜不出东西变卖维生,薛涛无奈之际,在十六岁时自愿加入乐籍,成为一名营妓。

唐朝的营妓,由国家财政供养,属于正式编制,有稳定的收入报酬,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在官员们饮酒聚会时,侍酒赋诗、弹唱娱客。薛涛选择这样的道路,其实是亲手斩断了凭靠女儿家清白贞洁名声,将婚嫁视为“第二次投胎”来走一条捷径。当然,薛涛也许不无现实地考虑到,自己年少丧父,家中又一贫如洗,失了依傍,就算要嫁人,恐怕也难以嫁到如意郎君,肯对她平等视之。

薛涛去世十几年后,另一个大唐才女鱼玄机,与薛涛的少女处境何其相似,也是父亲早逝,与母亲相依为命。十几岁时,鱼玄机遇到了生命中非常重要的男人——著名词人温庭筠。两人诗文唱和,引为知己,比鱼玄机年长三十多岁的温庭筠不肯回应这段感情,将她介绍给刚刚状元及第的李亿为妾。从当妾那日起,才女鱼玄机的命运,就不可遏制地开始走下坡路。她受李亿正室嫉恨,终被逐出李家,后在道观出家,性情大变,从痴情天真转为放荡不羁,竟因怀疑侍女与自己心上人有私情,而残忍杀害侍女,也因人命案入狱,不久处斩。

薛涛和鱼玄机的最大不同,就在于十几岁时,须把握风雨飘摇命运的走向,两人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态度。薛涛心甘情愿走上侍宴的“花瓶”之路,鱼玄机却将一腔痴情,先后托付给两个才子。封建社会,某种意义上说来是男权社会,也很难说明鱼玄机的选择是对是错。“妾本丝萝,愿托乔木”,本就是古代女子的“主流思想”。可惜,女子若遇到的是有情有义且能力出众的男人,能保她一世无忧,而像鱼玄机这样,状元郎李亿即使才情非凡风流倜傥,可惜是个惧内之人,她的生死祸福,他压根插不上手。

薛涛无疑是早慧的,她没有在自己最为娇俏青葱的年龄,将一生随便托付给一个男人。在家庭遭遇极大变故时,薛涛清醒地意识到,她才应该是命运的主宰者,她的人生,必须自己做主。薛涛与鱼玄机此后的人生曲线,也显示了她们因为思维与眼界的差异,最终导致了一生起伏悲喜的不同。

才情出众 韦皋幕府破旧例

大唐的风尘女子,大多周旋于诗人、儒生和官员之间。官员往往是科举出身,颇有才华,能令他们青眼有加的女子,不仅需要青春美貌,更需要才艺、辞令和见识,而这些均是薛涛的长项。史书中说她“诗酒之外,尤见才辩”,在酒席场上游刃有余。她长袖善舞,出口成章,很快成为了交际场上的红人。

宋代人所编的《唐语林》里记载了薛涛的一件逸事。有一次黎州刺史举办宴会,提议行《千字文》令。这个酒令的令格是,取《千字文》其中一句,句中须带有禽鱼鸟兽之名。刺史率先做示范,行令说:“有虞陶唐”。估计这位大人小时候背《千字文》不求甚解,误把“虞”当成了“鱼”。众宾客都听出了谬误,但因为是主人所为,只好掩面而笑,谁也没好意思站出来说该当罚酒。

不一会儿,酒令转到了薛涛这儿,她应声说:“佐时阿衡。”这位刺史一下听出了问题,站起身激动道:“你这四个字里没有鱼鸟,该罚该罚!”薛涛笑着回答:“不管怎么样,我这句里‘衡’字中间还有一条小鱼,刺史大人的‘有虞陶唐’中,连条小鱼儿都没有呢。”众人再也忍不住,哄然大笑,弄得刺史大人面红耳赤,甚是尴尬。

薛涛最擅长的,还是作诗。据记载,薛涛作诗500多首,然而这些诗歌大多散失,流传至今仅存90余首,十分令人惋惜。

诗写得好,薛涛的字也堪称大家。北宋时期的《宣和书谱》 评价她:“作字无女子气,笔力峻激,其行书妙处,颇得王羲之法,少加以学,亦卫夫人之流也。”意思是说,只要她稍加努力,就能与晋代书法家、王羲之的启蒙老师卫夫人相匹敌了,足见其书法造诣之妙。而据《悦生所藏书画别录》记载,宋末权相贾似道曾收藏她的《萱草》诗真迹,可惜后来消遗于历史沧海,无从睹其真容。

薛涛的过人才艺,既是她作为营妓的“业务需要”,更是她个人的兴趣所在,她自幼喜爱艺术,沦落风尘,艺术是她的依傍和滋养,她从中获取的快乐,不亚于文人骚客。薛涛虽以色事人,从不自轻自贱,哪怕在枯燥乏味的宴席间,因为她的存在,也添了一抹书香墨韵,高雅情趣。

在薛涛十七岁时,中书令韦皋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他早就听闻薛涛才情过人,在一次酒宴中相遇,便即兴邀其赋诗一首,以添席间乐趣。薛涛领命,只见她神色从容,纤手香凝,当场挥笔写下了一首《谒巫山庙》: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薛涛的诗,大气而深邃,读来毫无女子脂粉之气,令韦皋拍案叫绝。从此,帅府中每有盛宴,薛涛都是侍宴的不二人选,才女薛涛,很快成为了韦皋身边的红人。

韦皋召薛涛入节度使幕府时,已年过五旬,他们之间的感情,也许比常人所想象的更为复杂。薛涛爱韦皋吗?他是她的伯乐,她的知己,但她对于他,也许敬大于爱。韦皋爱薛涛吗?她就像一只美丽的孔雀,一个价值连城的花瓶,她的无双才貌唤回了他对青春的记忆,心底的喜悦,但说到底,她仍旧只是一介风尘女子。韦皋即使在对薛涛最为关爱时,恐怕内心仍有一分看轻的芥蒂。但韦皋也不失是个真诚男人,他还曾想为这位红粉知己触破旧例。

韦皋喜薛涛才情,请她参与自己的案牍工作,薛涛处理起公文来,不仅富有文采,而且有着女子天然的细致认真,很少出错。某天,韦皋突发奇想,向朝廷打报告,想请皇帝授薛涛以秘书省校书郎官衔。“校书郎”的主要工作便是公文撰写和典校藏书,虽品级不算高,但“门槛”着实不低,按照规定,只有进士出身的人,才有资格担当此职,大诗人白居易、王昌龄、李商隐、杜牧等都曾是校书郎,历史上还从未有一个女子担任过此职。

韦皋的创新之举遭到了幕僚们的一致反对,有人劝他:“军务倥偬之际,奏请以一妓女为官,倘若朝廷认为有失体统,岂不连累帅使清誉?即使侥幸获准,红裙入衙,不免有损官府尊严,易给不服者留下话柄,望帅使三思!”循于习规旧例,韦皋的异思奇想自然未能实现,不过名声自此传来,人们已带着三分惊羡三分敬慕,称薛涛为“女校书”了。

不管有没有“校书郎”的授职,薛涛被韦皋重用是显而易见的。有一年,南越给韦皋进献了一只孔雀,韦皋非常喜爱,薛涛建议在府衙内“开池设笼以栖之”,象征大唐王朝昌隆的国运和韦帅显赫的治迹。她的建议被韦皋欣然采纳,“韦令孔雀”,因为有美人佐政的风韵,而被文坛极力渲染,成为一段佳话。

那几年,薛涛在幕府的生活,可谓花团锦簇明星耀眼。五代时期的何光远在《鉴诫录》中描述了薛涛当时受宠爱的盛况:“涛每承连帅宠念,或相唱和,出入车马,诗达四方,名驰上国。”绫罗绸缎,富贵荣华,抱拥着少女薛涛,她流露出娇憨天真的沉醉,不谙世事的懵懂,无忧无虑的欢喜,但同时,也在烈火烹油的日子里,多了一分轻狂,少了一分清醒。

韦皋的职位是肥差,来找后门走关系的人便络绎不绝,韦大人的尊容难以拜见,但他身边红人薛涛总可以一见吧。那时薛涛不到二十岁,虽因丧父尝过一点人间疾苦,但她社会阅历尚浅,如今又有韦皋爱护,难免恃宠而骄,别人送来重礼,她便大方收下。只是薛涛并不爱钱,一文不留全部上交。

薛涛并未中饱私囊,但她这般大张旗鼓地收纳贿赂,外人都道是韦皋指使红粉公开纳财。动静闹得太大了,韦皋痛感失了颜面,一怒之下,便将薛涛发配到松州,即如今的松潘县,以示惩罚。

韦皋所惩罚的,是薛涛的任性,更是他作为男人和主人的权威,不容被一个小女子轻易冒犯。

遭遇挫折 历经沧桑出困境

松州,即今日四川松潘县,唐太宗时代曾经在此设置都督府,统辖当地的羌族部落。但安史之乱以后,松州为吐蕃所据,韦皋任西川节度使的整个时期,松州始终未能成功收回,此地可谓兵荒马乱。贞元十六年的腊月,是薛涛从出生到此时,人生经历中最为寒冷的冬季,她踏上了去往松州军营的路。

松州地处西南边陲,离开成都而行,人迹罕至,道路荒凉,薛涛和母亲又惊又惧,一路哭哭啼啼,受尽磨难。那个千余年前的寒冬,前往松州军营的孤女薛涛,她是怎样领悟到人生真相的?

边塞穷僻,曲终人散,隆冬时节,滴水成冰,寒星点点,薛涛久久望着夜空出神。她在《罚赴边上韦相公》里写道:“按辔岭头寒复寒,微风细雨彻心肝。”一个“罚”字,让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品格孤傲的薛涛,在沉重打击之下终于明白,在男权社会里,她不过是锦上那朵香花,有她,会更为娇艳靓丽,无她,世界一切如常。这是深处绝境之中,清醒的自省,含泪的领悟,在最绝望的境地,薛涛用刻骨疼痛抵达了深刻的真相。活在世上,谁人不曾遭遇高低起伏,辗转变故,只是有人一蹶不振,有人却在极寒之中尽力去抓住阳光的方向。面对挫败,也许理智比情绪重要,生存比骄傲重要。

若无人搭救,薛家老小在松州的恶劣环境中极有可能抛尸荒野,而唯一能救她的,便是将她驱逐至此,令她又爱又恨又惧又怕的韦皋。

从认清现实那天起,薛涛对韦皋微弱的爱意,也许全部转变为一种深深的恐惧。她原本不是一株莬丝花,哪怕自愿加入乐籍,承担养家重任,也没想过走婚姻这条捷径。但现在,她明白自己的倔强和清傲,在现实面前压根不值一提。

让薛涛写下《十离诗》的,是怎样的委曲求全,怎样的放下身段,一个略带天真和娇憨的薛涛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世故之中玲珑伏低的女子。这女子依旧诗情飞扬,但却不再有往日的倔强傲然,遭贬后的薛涛,诗风大变。

如果历史能改写,也许薛涛更愿意放一把野火,焚毁她一笔一划写下的《十离诗》。当时她内心犹如明镜一般,知道自己若不屈从,在残酷的惩罚面前,只有死路一条,才情如她,恣肆如她,也向无常的命运,低下了骄傲的头颅。《十离诗》中随便摘出一首,都可看出薛涛的文采,以及内里隐藏的无边惊惧,以及呼之欲出的讨好承欢之意。

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

无端咬着亲情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薛涛分别以“犬离主”“笔离手”“马离厩”“鹦鹉离笼”“燕离巢”“珠离掌”“鱼离池”“鹰离臂”“竹离亭”“镜离台”这十种惨状来概况自己的处境。

昔日骄傲的才女,不惜把自己比作是犬、笔、马、鹦鹉、燕、珠、鱼、鹰、竹、镜;而那韦皋则是自己所依靠着的主、手、厩、笼、巢、掌、池、臂、亭、台。

薛涛彻底放下了往日之旧我,只要能绝境获救,让她和母亲离开危险重重的松州,她愿意自己是韦皋之犬,弃绝之笔。《十离诗》寄送到韦皋手中,令他又感动又心疼又愧疚。而且,也满足了他作为“救世主”的虚荣心,这个骄傲的小女人,终是被他降服得服服帖帖。才女呕心沥血写下的字字句句,都在向他摇尾乞怜,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吗?他立即令人将薛涛接到身边,继续往日荣华富贵。

《十离诗》是薛涛向韦皋发出的求助信号,也是她自己经历的一场人生蜕变。历史总赞颂一个人最好的处事态度,是不卑不亢,其实所有的宠辱不惊背后,都曾有过惊涛骇浪,薛涛为自己的轻狂,付出了沉重代价,又以一双纤纤素手,力挽了命运狂澜。在松州的薛涛,比十六岁自愿入乐籍时更为清醒理智,她终于明晰地懂得,活在世上,最该依靠的人,永远是自己。韦皋不是能随意依赖的大树,但他是能拉她出深渊低谷的绳索。

腹有才学之人,哪个不想活得恣意任情,舒展自如?现实却往往如囚,如笼,如镣,真正能“戴着镣铐跳舞”的,在进与退之间把握平衡分寸的,才能笑到最后。柔韧与刚强本是君子的一体两面,只是在很多时候,我们只着眼于“无坚不摧”,忽视了“滴水穿石”。

正如古罗马诗人贺拉斯所言:苦难显才华,好运隐天资。松州让薛涛吃苦受罪,从个体命运而言是不幸,从诗人的历练成长讲却又是天赐良机。明代杨慎在《升庵全集·薛涛诗》中,浓墨重彩地评点了《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二首》,高度赞扬之“有讽喻而不露,得诗人之妙,使李白见之,亦当叩首,元、白流纷纷停笔,不亦宜乎。”其一是“闻说边城苦,而今到始终知。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其二是“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第一首不仅写出了边地军民之苦,也表现了薛涛思想意识的转变,她不愿把为贵族华筵所唱的曲子唱给戍边将士,此处一个“羞”字用得极为绝妙,讽而不露。第二首诗突出了边地的军事形势,暗示战士们在与强大的敌人浴血奋战,用一个“不敢”巧妙反衬之。明代大文人钟惺同样激赏道:“二诗如边城画角,别是一番哀怨。”郭炜《古今女诗选》中评论薛涛这两首诗讽刺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讽刺语须如此若隐若曜,使人深味,乃为妙手。”

不管从薛涛罚配松州的时间,还是她献诗内容,抑或韦皋的态度,都表明她其实并没有实质性的冒犯和大不逆之举,韦皋罚她,颇似大人对待任性小孩的招数,这一切,之于权柄在握的韦皋,也许只是心情问题,对于薛涛,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致命浩劫。她与韦皋的力量实在太过悬殊,之前未懂得的,如今悉数明白。

薛涛回到成都不久,便脱离乐籍,成为自由身。现实给予她的痛楚,令她明白自己的卑微与弱小,要继续生存,须斩断狂妄、任性、无知,在生活的烈焰中学会日益成熟。她关闭了心门,只肆意挥洒才华,在觥筹交错间,在文人才子旁,她依旧是韦皋身边增色添香的多才红颜。

诗是薛涛能解痛忘忧的良药,她放逐灵魂,游弋诗文。一个人一生遇到怎样的打击,遭逢多少屈辱,只要能找到内心安定的力量,都无足为惧。无论男女,都需在现实磨砺中培养独立的精神,此生不成为任何人的附庸,才能拥有真正的风骨和尊严。

永贞元年(805),在镇蜀二十一年后的某一天,韦皋暴卒。此时,薛涛三十六岁。两人共度数年,这是一段何其珍贵的葱茏岁月,薛涛从少女走向成熟,从不谙世事到历经沧桑,光阴穿梭,究竟给予她的人生怎样的影响,她无需回首细思,已在举手投足之间,尽皆展露无疑。

大气捭阖 笑对高官终超然

韦皋死后,刘辟任西川节度使。他起兵谋反,并想借薛涛的名媛效应来笼络人心,可不管是威胁还是利诱,都遭到了薛涛的断然拒绝。刘辟大怒,将她发配边地。这次赴边,薛涛全然没有第一次赴松州的茫然与惊慌,她从容而行,没有半点求免之意。高崇文平叛了刘辟后,派人专程把薛涛迎回,以礼待之。

从高崇文开始,西川节度使走马灯似的更换,不管哪一任节度使,都被薛涛的绝色与才华吸引,奉她为座上宾。而薛涛面对这些高官,从来都保持着一种平淡超然的姿态。

高崇文镇蜀时,一次在宴会上行酒令,要求“须得一字象形,又须逐韵”。高崇文先行说道:“口似没梁斗”,薛涛马上接了一句:“川似三条椽。”高崇文摇头说:“你这三条椽子,第一条怎么是弯的呢?”薛涛应声答道:“高大人当西川节度使这么大的官,用的都是没有梁的破斗。我不过是一介陪酒的妇人,家里的椽子有点弯,又有什么好奇怪呢?”众人听了,不禁莞尔大笑,激赞薛涛才智过人。

李德裕镇守西川时,命人建了一座“筹边楼”,楼成之时,他在上面大宴宾客,薛涛应邀前来,即席赋诗,写下了著名的七言绝句《筹边楼》:“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这首诗诗意豪迈,风格雄浑,意境深远,李德裕等人看罢,无不扼腕叹息。

筹边楼位于成都到松州的路上,今理县境内,属羌族地区,当时大唐与吐蕃边境战事频仍,身为剑南西川节度使的李德裕为加强战备、激励士气、筹措边事,特意修建了“筹边楼”。薛涛显见对这一带的风土人情、边塞气概、兵家常识了然如胸,同时对边将统领的少数民族地区政策有所讽谏,才会写下“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这样有远见、有卓识、有反省、有用兵之气魄的诗句来,告诫将士莫忘历史教训,凡事当以国事为重。

想来这正是由于薛涛多年在幕府进出,且得以与地方官员议事,又曾被罚至松州偏远之地的原因,使得她身上具有一般身居闺阁的女子所缺乏的壮志和霸气。《筹边楼》意义深刻,钟惺在《名媛诗归》中评论:“教借诸将,何等心眼,洪度岂直一女子哉?固一代之雄也。”

蜀中人尽知薛涛芳名,慕名来与薛涛诗词唱酬的才子越来越多,当地的名士、才俊、官员,各地来成都办事的官员,都以能亲眼目睹薛涛芳容为幸,与之诗词唱和为荣。

薛涛交友广泛,人缘极佳。这从她诗作的标题很容易就能发现,并且这些诗在她流传下来的作品中占有很高的比例。“送友人”“和李太尉”“赠远”“送卢员外”“寄孙处士”“上韦相公”“酬文使君”“赠苏十三中丞”“别李郎中”“酬雍秀才”“和刘宾客”“酬祝十三秀才”“寄吕侍御”“上高相公”“赠段校书”“和李书记”“酬杜舍人”“上川主武元衡相国”“送姚员外”“送扶炼师”“酬杨供奉”“赠萧中丞”“酬辛员外”“酬吴使君”“赠杨蕴中”“送郑资州”“上王尚书”等。

这些赠诗,对象多为有一定地位和文化修养的男性官员。她与许多著名诗人都有来往,其中少不了白居易、张籍、王建、刘禹锡、杜牧、张祜这样的诗坛领袖。而他们交往的主要形式,正是吟诗作对、和诗唱答。这些重量级人物不惜笔墨,竞相为薛涛歌以咏之,诗以颂之。

寄蜀中薛涛校书

王建

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

扫眉才子于今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和西川李尚书伤孔雀及薛涛之什

刘禹锡

玉儿已逐金镮葬,翠羽先随秋草萎。

唯见芙蓉含晓露,数行红泪滴清池。

赠薛涛

白居易

蛾眉山势接云霓,欲逐刘郎北路迷。

若似剡中容易到,春风犹隔武陵溪。

社会名流、贤达显贵的慕名拜访,令薛涛不愁衣食,甚至也不缺热闹,但她心中,却始终欠缺着一种要命的东西:爱情。

身为女子,她的诗作再怎么大气捭阖,夜深人静,独对一灯如豆,她还是会有相思闲情,如春草蔓生。薛涛所悲哀的,是她都不明白自己的相思,该寄往何处,托于何人?

独自一人,孤单寂寞之情便开始悄悄侵蚀心房,如《秋泉》写道“泠色初澄一带烟,幽声遥泻十丝弦。长来枕上牵情思,不使愁人半夜眠。”通过愁人所见所闻所感的细致描绘,薛涛含蓄婉转地表达了自己不可言状的寂寞和郁闷。

不过,命运之神很快就会让她遇到一生一世的爱情了。

情思苦涩  素心如洗断舍离

元和四年(809年)三月,当时正如日中天的诗人元稹,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奉命出使地方。他久闻薛涛芳名,所以到蜀地后,特地约她在梓州相见。对薛涛而言,这本是一场司空见惯的应酬活动,可与元稹一见面,就被这位年仅三十岁的年轻诗人俊朗的外貌和出色的才情所吸引,内心里激起了如同少女般萌动的涟漪。

第一次见面,薛涛送了元稹文房四宝,做诗一首:“磨润色先生之腹,濡藏锋都尉之头。引书媒而黯黯,入文亩以休休。”元稹当即被这位才华横溢的“神仙姐姐”折服,情愫悠悠而起。相见时的惊喜,化作爱情的痴语。两人的感情在诗来诗往中迅速升温,情意绵绵泛于笔端。薛涛不是为了虚与委蛇,不是伪装笑面,这一次,她是真的情牵心动,才写下了如此小女儿痴态的《池上双凫》:

双栖绿池上,朝去暮飞还。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

爱情将她曾有过的娇憨和温柔,加倍奉还,元稹比她小十一岁又如何?她爱他爱得轰轰烈烈,而元稹,也同样爱上了这位才貌双绝的“神仙姐姐”。

这是生命中迟来的爱情,活到不惑,才令薛涛明白,自己也能这样无拘无束去爱,不去管流言蜚语,不去问年龄悬殊。世间最好的事,就是和他把臂同游,两人犹如神仙眷侣,徜徉于蜀地山水之间。他们互写情诗,互诉衷肠。

可惜,有一件事,从一开始薛涛就错了。她是用一颗女子最纯真最热烈的心来爱着元稹,元稹呢,更多的时候,是用“智”而不是“心”谈恋爱。他太多才也太多情了,注定在他身边来来回回经过的女子,都只会成为他的一处驿站,而薛涛,还将他当作自己整个世界。

逍遥日子只有三个月,幸福时光竟如此短暂,元稹便要调离蜀地,赶往洛阳,离别近在咫尺。那时,薛涛对元稹信心满满,认为他终会来迎娶自己,他们是才情相当的鸳鸯,是旗鼓相当的知己。

分别不可避免,薛涛十分无奈,“雨暗眉山江水流,离人掩袂立高楼”,是她落寞心情的真实写照。薛涛开始一心一意思念元稹,等待元稹,她最大的欣喜,便是收到元稹从远方寄来的书信。寸寸相思点点墨,她同样将深情寄予笔端,向远方的情郎诉说思念。

薛涛尤其喜欢写四言绝句,律诗也常常只写八句。但当时信笺纸幅过大,用来写情诗稍显粗笨,薛涛便想着如何来进行改革。

浣花溪本地有造纸的传统,因其水质极好而成为蜀地造纸业的中心。薛涛当时恰好居于浣花溪畔,因自己性喜红色,便大胆改进配方,将纸染成桃红色,又裁成精巧窄笺,特别适合书写情书,人称薛涛笺,以其美丽、典雅、经济、适用,迅速风行天下,从题写诗词、一般书信到官方文牍,成为人们的最佳选择。薛涛也想不到,自己的小小举动,竟让造纸行业得到了重大推动,并刺激了蜀地经济的繁荣,更在此后的千余年间,“薛涛笺”流传不衰,成为中华的文化瑰宝。

明代科学家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一书,有这样的记载:“四川薛涛笺,亦芙蓉皮为料煮糜,入芙蓉花末汁。或当时薛涛所指,遂留名至今。其美在色,不在质料也。”寥寥数语,就记下了这位女子为中国的科技与文化所做出的贡献。中国造纸史上从此再也无法回避这样的事实:东汉蔡伦造出了第一批植物纤维纸,中唐薛涛造出了第一束彩笺。

薛涛笺会受世人追捧,迎来火爆的“商业市场”,这是薛涛始料未及之事,她只是被爱情催发了灵感,却让自己从此成为制笺圣手,迎来财富滚滚。她更没想到,才子容易多情也容易变心,三十岁的元稹,正是男人的风华岁月,哪里会一直守着一份痴恋寂寞度日?他滚烫炽烈的情书,在鸿雁互通一段时间后,忽然戛然而止。

元稹先是被召入京,接着被贬洛阳,期间丧妻丧妾,儿女们嗷嗷待哺,昔日风流才子,沦为需要安慰的失意中年男人。

元和九年春,薛涛由成都赴江陵会晤元稹。距元和四年的初次见面,现在已过去五年了。经过了在诗歌中的“以夫妇自况”,此次到江陵,重拾旧情,薛涛内心充满期待,顺长江而行,游历了沿途的名胜古迹,天地雄阔,让她心情甚为舒展。

薛涛归去时,又是带着元稹的承诺离开的。在妻妾都离世的这段时期,薛涛从千里之外特意赶来给他安慰,他却只许给她一个“未来的承诺”。未来到底在哪里呢?薛涛走得心事重重,却也仍然留系一线希望。

回到成都后,薛涛无心其他,专心等待来自江陵的消息,可元稹经历江陵、通州的贬谪后,终究娶了世族之女裴淑。他让她一等再等,失望叠加失望,等来的却是他和别人的婚讯。

人在陷入爱情时,情感痴迷而浓烈,很难保持清醒,看清对方的虚情假意,最好的爱,不是郎情妾意的款款情深,不是花前月下的浪漫极致,而是天长地久的不离不弃,是真心对等的爱护守候。薛涛用自己漫长的等待,读懂了爱情苦涩的况味,却也令自己对爱的认识,升华到了另一个高度。

公元823年,元稹奉诏为越州刺史、浙东观察使。距离上次在江陵与薛涛相见,差不多十年了,如今元稹又想起两度约会期间,他与薛涛的种种浪漫,想起薛涛去江陵看他时,他的绝情和敷衍。他心弦不知怎么再度拨动,开始计划着入蜀,去看望薛涛或者娶她。但是,没想却被半路跳出的一个叫刘采春的女人给绊住了。刘采春是浙东名妓,不但貌美,而且年轻,一个是五旬妇人,一个是明媚少女,元稹会怎么选,不言而喻,他再一次负了远在蜀地的人。

薛涛竟坦然接受了这样的结果,她爱得沉迷,爱得真挚,却也爱得洒脱,当她看清世事真相,毫无后悔之念,更无普通小女子失恋便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做派。此后余生,她甚至对元稹,没有一句怨言。数年之后,她明白了这是一段错误的感情,付出多年真心,换来伤痛无尽,可她懂得及时止损,潇洒放手,这是对自己的负责,更是一个人成熟的重要标志。

薛涛从此脱下了极其喜爱的红裙,换上了一袭黯淡的灰色道袍。她离开了熙熙攘攘的浣花溪,用“薛涛笺”赚来的钱,在碧鸡坊筑起一座吟诗楼,在那里安静度日,繁华和喧嚣,再也不能令她驻足。

公元831年,五十二岁的元稹在武昌任节度使时猝然离世。他的好友白居易写下《祭微之文》,哭得惊天动地,曾轰轰烈烈爱过元稹的薛涛,却缄默不语。她心里是否会闪现当初元稹刚刚离开成都时,她满腹相思,一腔柔情写下的痴恋诗篇?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最深刻的爱,往往不是能说出来的,在心里酿成了寂寞的酒,日夜晨昏,醉的是自己的灵魂。元稹去世的第二年,终身未嫁的薛涛永远闭上了双眼。曾任宰相的段文昌为薛涛亲手题写了墓志铭,墓碑上写着“西川女校书薛涛洪度之墓”。

才倾大唐  薛涛何以名千古

白君易曾在一首诗中感叹:“生人莫为妇女身,百年苦乐随他人。”在封建社会,生为女子,实在不幸。在男权社会里,女子的聪明才智、独到见解被扼制,吟诗作赋也仅在历史的缝隙中所见。与许多女子相比,薛涛也许算是幸运的吧,尽管经历了那个不合理的社会的忽略、轻慢与屏蔽,她的诗还是顽强存活了下来。

录有她89首诗歌的《全唐诗》,在她的诗前有一个小传:“薛涛,字洪度。本长安良家女。随父宦,流落蜀中,遂入乐籍。辩慧工诗,有林下风致。韦皋镇蜀,召令侍酒赋诗,称为女校书。出入幕府,历事十一镇,皆以诗受知。暮年屏居浣花溪,著女冠服。好制松花小笺,时号薛涛笺。有《洪度集》一卷。”

北宋之前世上还有她的蜀刻本《锦江集》共五卷,载诗500多首。其后这些诗多已佚失湮没。

薛涛为何能才倾大唐,顶戴才女桂冠,千年声名不朽,直到如今,仍受到人们真诚的追思和怀想?

薛涛通音律,善书法,巧才辩,她是具多项才能于一身的,各个领域皆有聪慧领悟、不俗造诣。在艺术的多方滋养下,她将不算顺遂的一生,过出了悠长滋味。人世间的炎夏寒冬,苦辣辛酸,她一一认真揣摩,馈之以灵,反哺了艺术的深掘与精进。

薛涛以真情贯注笔尖,所写诗句,或艺术构思新颖纤巧,或于平凡之物中悟得深意,或慷慨激越如金石之声,或短幅中有无限蕴藉,世人称薛涛诗“无雌声”,对于情感的疏朗和开阔,造就了她艺术视野的天高水长。

送别友人时,她慧眼巧思,浑厚清空,提笔便是水墨画卷:“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写风时她另辟蹊径,以万物衬之:“林梢鸣淅沥,松径夜凄清。”薛涛爱竹,与她不同凡俗的清高品格如出一辙:“晚岁君能赏,苍苍劲节奇。”写蝉咏物,她抒的是独善其身,不依附权贵之情:“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栖。”羁旅孤兀归乡无计的痛楚,化为真挚深厚的故土之恋:“峨眉山下水如油,怜我心同不系舟。”寄诗于友人,她洗尽铅华,不加掩饰地直抒胸臆:“借问人间愁寂意,伯牙弦绝已无声。”

薛涛在少女时代自愿入乐籍,中年时发明“薛涛笺”,晚年修道,她所行每一步,都随心而动,并且具有经济独立、能力自给的鲜明特征。在经济上薛涛不用依靠任何男人,这也成为她得以享受极大程度自由的前提,一个封建社会的女子,能像薛涛这样,凭靠一己之力,不受父母荫蔽、不得男性倚靠而独立的,委实不多。经济的独立,才能带来精神的真正独立。此理千年亦同。

这一生,薛涛虽命运坎坷,但她也曾无拘无束地爱过,尝过人间冷暖世情如霜,也尝过名利喧嚣繁华万丈。她能自由自在,走遍名山大川,见识天下名士和风情,进出幕府、知晓时事、诗名流传,同时也能够自由平等地去选择自已喜爱的人,相较那些由父母媒妁定下终身的女子更为忠实于自已。

薛涛的一生运途辗转,曲折起伏,站在客观角度讲来,她并未受到命运的格外优待或者苛责,悲和欢都是平常况味,只是她将寻常日子,过成了非凡传奇,就在于有一颗超越世俗之心:

身处高官名流之中,薛涛能始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位置,从无阿谀迎附之态,也无故作清高之举,自然、坦荡、胸襟宽广。若薛涛真是锦面枕头,内里草包,或生性柔弱无骨,是需人照拂才得以存活的娇花弱柳,又怎能得诸人青眼,并和当时多位知名诗人唱和相酬?

沦陷人生低谷,残酷绝境,薛涛并未就此沉沦,失却自救之念,她审时度势,迅速做好应对策略,并冷静加之执行。哪怕此举伤筋动骨,摧心撕肺,她依旧清醒前行。屈辱沉痛的打击,终究化为薛涛对于世事的洞察体悟,在烈火之中涅槃,在飓风之心升腾。

对于爱情,薛涛心灵通透,睿智大度,她追求而不强求,热烈而不痴缠,爱情到来时欢喜相迎,消散于风时平静相送,她不因爱而失态失仪,失去为人的自尊风骨。即使被伤到极处,薛涛诗中流淌的依然是清丽之芬,毫无颓糜之相,爱情是她多彩人生的一部分,并不能取代整个灵魂,令她软弱坍塌。看尽世间恩怨,历经情海沉浮,最终薛涛还能按自己意愿平静生活,灵魂自由,洒脱纯粹,这何尝不是另一种人生的圆满。

薛涛优雅、理智、包容,她独自咽下命运予她的甜和苦,却不生怨怼,不曾偏激,纵观唐代四大女诗人,李治因曾上诗叛将,被唐德宗下令乱棒扑杀;鱼玄机嫉妒蒙心,因误杀侍女入狱,被判死刑;美貌优伶刘采春传闻最终投河自尽。对比其它三位女子,薛涛安享晚年,得安天寿,不知要幸运多少,在这“好运眷顾”的背后,实则是她在精神层面上超越了女儿的偏执痴妄,融汇了男子思维的豁朗大度。伍尔夫曾道出精辟一语:“好作家都是雌雄同体的。”薛涛用她一生经历与传世诗作,清楚明白地证明了此言论的正确。

透过历史的烟云,再访大唐薛涛,看她细腻婉转的情思,惜她高洁脱俗的灵魂,其诗,其人,与望江楼旁的纤纤翠竹相依相伴,千年流芳,为书香成都,增添了一抹道之不尽的悠长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