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报观察记者 张红霞

“我永远记得1983年与日本同行交换资料时,我们拿出的是十几页手工铅字油印纸,而他们举起的是一本印刷精美的厚书”, 电话那头,远在上海的沈正国声音低沉、冷静。

沈正国正在制作乐器

他接着说:“我们要抓紧时间,为后人研究唐代音乐多做些基础工作。《24伎乐》只是一个开始,我们刚刚打开门,要走的路还长。”

去年4月,成都天姿国乐团首次表演了《24伎乐》——根据成都永陵王建墓浮雕于石棺床腰部的石刻“24伎乐”图,复原唐末、前蜀宫廷乐队的演奏场景。

成都永陵石棺上的24伎乐之一。 网友“鎏菱”摄


12月1日,纪念永陵落成1100周年暨考古发掘75周年的“唐音铿锵——永陵‘24伎乐’音乐文化展”上,根据石刻复原的“24伎乐”首次向公众集中展示。

视频由天姿国乐团提供

12月24日,在《大道金牛》开播仪式上,天姿国乐团团长唐文婷向人们介绍了两款复原乐器五弦琵琶和筚篥,倍受关注,她由衷地说:“让《24伎乐》图复活的关键人物,是沈正国老师。”

千里之外,追溯千年,上海大龢堂乐器文化工作室创始人沈正国进入川报观察“主角”栏目的探访视野。

24乐伎中的弹竖箜篌乐伎。  马千笑 手绘(图据成都晚报)

成都想把宫廷乐队“请出”王建墓 

2015年春,沈正国接到了来自成都永陵博物馆的邀请:为石刻“24伎乐”图中的乐器作复原工作,把这支宫廷乐队“请出”王建墓,让精彩绝伦的民族音乐重现于世。

年过五旬,正值壮年,沈正国陷入沉吟。

永陵是我国唯一的地上皇陵,“24伎乐”是其中最珍贵的文物之一,雕刻在棺床壶门之内,东西两面各有10人,南面4人,均为女性。其中舞者2人,演奏各种乐器22人,共有20种23件乐器。

在同时代的各类文物中,“24伎乐”乐舞场面之大和乐器种类之多皆可称最,且极为写实,颇具神韵。石刻极生动形象地再现了晚唐、五代时宫廷乐舞的场面,对研究中国古代音乐史有极高的价值。

沈正国神交已久。“除了一位吹叶人无需复原乐器外,其余弹拨、吹奏、打击等23件乐器都已失传几百上千年,难度太大,至少需要两年时间。”沈正国考虑良久,决心接下这一探索性的项目。

在找到沈正国之前,成都曾想以本土力量完成这一任务。

2004年,大型音乐剧《金沙》成功排演,导演三宝对“24伎乐”赞不绝口,想将其搬上《金沙》舞台,但由于曲牌和曲谱早已失传,“声音”尽数消失,音乐创作只能根据当时的资料来摸索进行。节目组曾派专人在民间寻找擅长演奏“古董”乐器的老者,然而没能如愿。

作为有志于发掘、弘扬中国古乐器的国内古代乐器复原仿制的探索者,沈正国该从何处入手?

日本人对古代音乐传统的研究令人吃惊 

沈正国今年58岁,曾经是上海民族乐器一厂分管技术质量的厂长,十年前辞职,创立了大龢堂乐器文化工作室。

“我们这一代人,对于技艺传承有很深的责任感”,沈正国谈起承担“24伎乐”乐器复原,有些感慨。

沈正国生于上海,14岁时进入上海民族乐器厂工业中学学习。全年级近300人,只有沈正国被选中,使他与民族乐器一生结缘。

上世纪80年代时,上海民族乐器厂有30多位各类乐器的制作大师提出退休,厂里便让年轻的沈正国做口述实录的技术整理,在退休前三个月跟踪他们,一一记录从选材料到制成成品的全过程。

“这是一个不可再来的历史机遇,让我碰上了,也因此让我掌握了100多种乐器和部件的核心知识和经验”,正是这种多人技艺传于一身的运气,让他不能忘记要有所回馈。

沈正国担任上海民族乐器厂领导职务时,国内音乐市场正蓬勃发展,对乐器需求量大,工厂时时处于赶工状态,想要从事古乐器发掘整理,“实在难以分身”,他最终下定决心辞职。

这个决心和一段记忆紧密关联。1983年,日本大阪音乐学院博物馆来大陆访问,到上海民族乐器一厂参观厂办乐器博物馆,这本是沈正国推动设立的,收藏了300多件乐器,也做了相关的资料整理。“当时,日本提出交换研究资料,我们拿出的是十几页的手工铅字油印纸,对方给的却是一本印刷精美的厚书,我感到巨大的差距。那个时候,我就暗下决心,将来要为民族乐器传承做点事。”


复原的筚篥在做旧前、后的对比

已经做了100个民族乐器的案例 

成立大龢堂乐器文化工作室后,沈正国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创办网站“中乐图鉴”,从民族乐器的源头开始,做普及性介绍和发展跟踪记录,也为同行提供一个交流的窗口。

沈正国名声在外,江阴博物馆、内蒙古博物院等相继找来,请他帮助复原乐器。边实践边研究,沈正国迅速积累了古乐器的修复经验。40多年间,他和同道们陆续编写了《筝艺》《弓弦南北》《图说琵琶》《国民大乐》《古筝100问》《乐海斫影》《海上琢音》《中国二胡品鉴》等民乐专著。

“目前,我们已经做了100个民族乐器的案例,计划用20年做300个案例,让中华音乐早日复兴,中华文明血脉通畅!”沈正国说。

从日本正仓院和韩国史学家那里寻求助力 

“24伎乐”乐器涵盖了中国乐器中的八类。沈正国与乐海乐器、东升乐器、笛师赵小生、古乐探索者徐戈等组成了复原团队。

“在国内博物馆,唐代木质乐器除了古琴,几乎没有任何遗存,更何况存在异物同名、异名同物的情况,还有大小、产区不同,都需要鉴别。”沈正国说。

怎么办?

沈正国去了位于日本奈良东大寺的正仓院,那里保存了大量的唐代乐器。然而正仓院每年只开放一次,一次约十天左右,一次只展示一两件展品,想要多看几样乐器真容,全凭运气。

幸运的是,上世纪60年代,日本正仓院的乐器遗存曾经出版过图册,沈正国通过图册复印件研究了三四十年。5年前,他在网上发现图册旧版,如获至宝买了下来。这本图册中,不仅有唐代乐器的照片,有的还有详尽的尺寸,乐器数量有近30件。

因此,24伎乐图中的乐器,只要正仓院有实物或提供了尺寸的,几乎全部原样复制。而正仓院没有完整尺寸的,沈正国只能将目光瞄准名画《韩熙载蜀宫夜宴图》以及宋代陈旸编纂的《乐书》等史料,根据工笔画以及乐书上的乐器形制,大致仿制。

“24伎乐”中的乐器“筚篥”,复原过程充满曲折。这件乐器,不管是在唐代诗歌还是古画中都大量出现,譬如《韩熙载夜宴图》。但筚篥古时的制作材料是竹子,到当下演变成了木头,竹子所作的筚篥很难见到。“我们通过资料了解到,筚篥在韩国还保存比较完整,所以专程去到韩国,找到专业的历史学家去了解。在大家共同的努力下,终于把这件乐器做出来了。”沈正国说。

复原了唐尺八等三种绝版唐代乐器

最有挑战的还是鼓的复原。24伎乐图里有八九种鼓,大部分失传。相对鼓乐而言,沈正国长期接触以弦类乐器居多,对这一领域非常陌生。“正鼓”“合鼓”“脐鼓”“鸡娄鼓”等,数百年来从来没人见过实物。在中国、日本、印度的壁画、雕像、石窟中寻源、比对,反复试制、调整,仅搞清它们的脉络,就用了一年时间。

著名管律研究专家、上海艺术研究所研究员陈正生说,“沈正国是国内古代乐器复原领域为数不多的探索者之一。永陵博物馆24乐伎持乐器复制项目,涉及乐器较多,特别是鼓类乐器是我们研究中的弱中之弱,能在短时间内探索出初步的架构,非常不易。”

历时两载日夜琢磨,沈正国带领的团队不仅复原了24伎乐中的全部乐器,还复原了唐乐器中的三种绝版乐器:唐尺八、五弦琵琶和阮咸。

复原的唐代乐器尺八和阮咸

不能弄成“千年混血儿” 

听说天姿国乐团还在不断升级、完善《24伎乐》的表演,2019年将公演2.0版,沈正国很欣慰,“我当时跟成都方面沟通过,这个不能只停留在形式模仿,要真的还原当时的乐器、声音和演奏方法,而不能弄成‘千年混血儿’,半途而废。”

据考证,“24伎乐”图表演的是盛唐经典乐曲《霓裳羽衣曲》。沈正国们复原了乐器,但却很难复原当时的演奏方法,“就象唐尺八,虽然传到了日本,但经过与当地文化的结合演变,已经不再是唐尺八,成了另一件乐器。所以,当我做出唐尺八交给乐团时,她们还不能适应唐代的吹奏法。

先从外形仿制开始,逐步探究真实——在缺项太多的情况下,沈正国想出了“两条腿走路”的办法,制作了两套乐器,一套唐版,一套“唐皮现代心”,前者置于永陵展览,后者交给天姿国乐团演者。“博物馆中的陈设,就依照当时的样子恢复。在舞台上要求演奏的乐器,制造上让其外形有唐代的气韵,仍以当下的演奏方法为主,在大致外形、音色仿照上,做些变通。今后,随着研究的深入,逐渐接近真实。”

沈正国始终记得一个事例。1986年,媒体报道上海音乐学院教师叶栋穷毕生之力,破译了千年天书《敦煌唐人大曲·琵琶谱》,这是敦煌宝库中唯一的一部乐谱。当时,上海音乐学院集全院之力复原了琵琶等唐代乐器,结果却装上了现代钢弦,成为不伦不类的“千年混血儿”。

“我们一定不能再这样,这些中华文化的瑰宝凝结着民族记忆,应该让它们重现光彩。”沈正国充满紧迫感,尽管仍然面临人才、资料、材料匮乏等诸多困难,“我们这一代人得承担起这个职责,为后人复原古代音乐,多打一点基础。”

“诗圣”杜甫曾写下诗句:“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等,描写成都的音乐盛景。复活《24伎乐》,不仅是成都永陵博物馆的使命,也成为沈正国的终生牵挂。

【新闻多一点】

复原故事:

一支“长” 着竹杈的唐笛 

在“24伎乐”图里,有两三支唐笛的画面。复原唐笛,却没人见过实物,国内的古画、壁画等也难见影踪,该怎么办?

日本正仓院60年代调查的唐笛

沈正国翻开了日本正仓院的图册,寻找灵感。终于,他翻到了一张日本正仓院60年代调查的唐笛(左)、唐尺八(右)的图纸,上面清楚地画着唐笛的音孔和细节构造。

日本正仓院60年代调查的唐笛(左)丶唐尺八(右)图纸。

如获至宝。沈正国和团队成员去往杭州余杭区,那里有100多家制笛作坊,但唐笛都没见过。当时,正值冬季,正是砍笛竹的好时节。“冬天竹子含糖量低,不容易被虫蛀,也就不易开裂。其他季节的竹子,就会出现这些问题。余杭的笛竹子,内径适当,竹质密度高,是全国最适宜做笛类乐器的竹产区。”沈正国在那里挑到了经过5年干燥的竹管,用它制成了笛身。

然而,唐笛与现代笛子不同的是,在它的顶部有一个竹杈做成的装饰,就象今天的手机链,是一种唐代的审美。

走遍余杭竹区,都没有干燥过的竹杈。于是,他们走进竹林,砍了100多根竹子才得到十几个合格的竹杈原材料。

经过一年多干燥,竹杈嵌入顶部竹节皮下,用竹销将其固定稳,三只小竹头犹如花蕊,俏皮地绽放。最后,沈正国又将两者一齐做旧,完全成为浑然一体。

复原的筚篥在做旧后和做旧前的对比


“根据音阶和调性不同,我们做了5支唐笛,当然也是A、B版。”由于繁忙,沈正国还没有在现场听过天姿国乐团演奏“24伎乐”,只通过视频看过,“唐代宫廷乐都是小剧场,观众不多,大约50多人,方便欣赏。我想,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总有一天会全貌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