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媛

一夜大雨后,收到阿苏越尔的诗集《野生的道路》,闻到一股大风吹来的大凉山的味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深深爱着故乡,一句句收集着遗落在山野街巷的诗歌之火。

从博客到微信,我们因为诗歌始终没有失散过,想起好多年前读他的《阳光山脉》,他异域的故乡凉山与我异域的故乡喀什噶尔曾长久不息地对唱。在诗的领域,能用异域的嗓音歌唱,多么珍贵而艰辛。《野生的道路》歌唱的是一种不被驯服的乡野故乡吗?还是歌唱着不驯服的山野所哺育的儿女?我为此欣喜而祝福着。

诗集开篇写道:“落叶里留下季节的亲笔信/风翻遍了它千疮百孔的口袋/一无所有时撒下金黄色/时间的邮筒张开嘴巴”。这首诗以拟物的手法,展现诗人从城市返回故乡田园的寻找的迷惘与惊喜,抒发了所有弃故乡而去的人重返故乡时的彷徨和热爱之情。

经历过人生的颠沛流离后,故乡的田园成为一个地址,收信人为残存的树荫所覆盖,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确定。田园的旧貌因时光的推移而变得陌生,诗人只能透过记忆填补记忆中的故乡。如今,去往他乡的人满怀乡愁地归来,这也许是时光写的信寄往田园的故乡,看不到一个秋天后的光景。自从离开故乡后,大凉山成为一个诗人不断寄去思念的地址。然而,人去宅空,去时的满腔豪情变成归时无处停留的怀旧之情。

从故乡的田园几番努力挺进城市,几乎是上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人的青春梦想。他们渴望去远方,渴望流浪的诗意,憧憬浪漫的邂逅。当这些人在青春的年纪,在梦想路上辛苦跋涉后,透过被城市洗浴过的眼睛,再次回望故乡,“一把年老的斧头,怎么都砍不烂一片木屑的无辜”。

诗人已老,青春如水泼在异乡,归来时面对的是变化的故乡田园,诗人呼喊:“不要再去回忆一张桌子的青春/今夜有你在座/我是你的补丁”。诗人把怀想之情混入酒中,曾经志在四方,驰骋他乡的少年终于承认:“月亮是黑夜的补丁/我是你的补丁”。

或许我们每个人到白发苍苍时,再回到故乡的田园,蓦然回首,会发现自己是青春的补丁,被记忆和思念反复缝进故乡的山山水水中。在回不去的故乡,诗人写道:“掀开记忆的笼屉,我们一起剥一个往事的熟鸡蛋。”两人以童年生活的方式,猛然洞彻了彼此:“兄台/四十年过去/今天才知道那一天你也在树下避难”。

《野生的道路》充满对故乡田园的回忆,这些回忆因时光的变迁而变得遥不可及——诗人用回忆和思念慢慢复原那些曾经哺育过他的爱和食粮。复原的背后,是青春不再的人世沧桑变化与命运未知的彷徨。“鹰鹃持续的鸣叫里藏着你小时候踩踏/落下山坡的石头……时光啄去的每一滴水里都泛着微澜”。诗人从城市回望故乡的田园,一遍遍回忆着少年的自己在春天的原野里游戏的幸福,更衬托出忙碌生活中的一份失落,青春已逝的悲怆之情。

阿苏越尔的《野生的道路》与10年前的《阳光山脉》相比,有了对饱经风霜的人生与跌宕命运的深刻思考和对童年与少年的深情回望,也有了欲说还休的隐痛和无奈。“树的嘴里含满语言的空巢”,即便声音这个孤儿找不到倾听的心,诗人依旧坚持着,“他怀揣自己的青铜,正从太阳手中接过众生的浮雕像”。这沉静而深沉的诗意,来自对生活深刻体验的思考和提炼。

即便在雪夜里,诗人也不愿放弃追问:“雪花裹紧自身的洁白/夜归人,你还有什么继续表白”。诗人坐在世俗的篝火旁,一种奇异的幸福被故乡唤醒,“父赐的姓、母赐的名都在生长羽翼/有那么一刻,我的确身轻如燕”。故乡似乎卸下了漂游异乡的重负,故乡的田园是诗人永恒的安慰和精神之力的源泉。

为此,在风雨中赶路的人,看到“地面的灯光悉数熄灭/一根蜡烛,摇曳着人间的面孔”。身处喧哗中的孤寂,诗人请求:“亲爱的,靠近我/就在今夜,我吃过的苦向你诉说”。在无法忍受的孤独又风雨兼程的路上,诗人低唤那神秘的知音。诗人在孤独的丛林里继续跋涉,终于做了孤独的朋友:“只有孤独不需擦拭/自然萎蕤,不修边幅/像大地迟迟未曾领取的奖章”。

从田园迁徙到城市,诗人开始在浪漫主义的田园和现实主义的城市之间徘徊的生活,偶尔也会顽皮地流露出浪漫主义的情怀:“我与一只掉队的蜜蜂交换看法”。

当诗人重返故乡,给他希望的春天里那病卧床榻的乡亲令人心伤:“村里的阿普/在病榻上挣扎着爬起来/门口的梨树下,春风一把将他扶住/他仿佛看见青春的时光翻山越岭/正在回到羸弱的身体里”,这样的诗句,大概只有出走半生还深爱着故乡的人才能深解其味。

被少年遗弃的乡村,除卧病在床的老人守护,四处笼罩着饥饿和寒冷:“饥饿的炊烟从瓦板屋顶探出身子/低头弯腰,春风扶不直他的脊梁”。这一行行看似舒缓的诗句,真是饱含疼惜和探问之情,乡村的贫寒连春风都无法补偿。

离开曾经的田园,诗人回到城市,陷入凌厉的质问:“那时候,街道如一截空肠子/将城市的饥饿暴露在蓝天之下”。两种追问下,诗人顿感内心的荒凉。

写到这里,又转入对田园的回忆:“急匆匆抱紧一块块鹅卵石/我将自己嵌入了石头的纹理间”。诗人想起“那一天经过有你的村庄”,得到依稀的爱的安慰。然而,“后来的冬天,河水反复干涸/每次走过啊你都嗟叹河底空空”。少年的恋情,最终如河水流逝。

《野生的道路》的写作,展现出城市与乡村的双声部吟唱,仿佛乡村少年的嗓音被老年的嗓音一遍遍模仿,愈发营造出可望而不可即的失落之情。诗集将乡村画面与城市画面相互交织、对比、反观,一改《阳光山脉》的田园主题,成为一部城市与乡村交织并互为反思的和声诗作。

诗人在城市里想念故乡的山野,其实是对城市的疏离。诗人看到故乡山野的视频,记忆便汹涌而至:“白腹锦鸡唱诺有力,震响了我砍柴的岁月”。离开故乡的山野,立足城市,内心的空荡和不安仍然需要故乡的山野来填满。城市的拥挤和心灵的压力,被故乡山野的镜子照得格外清晰。然而,命运这个神秘的东西,不会在原地停留,“河水在鹅卵石上洗了一把脸,又匆匆出发”。

山野的孤独曾令少年无法忍受,而城市空间的拥挤和人际关系的隔膜,突然照亮山野那无垠的自由和孤独:“花障后坐着孤单的少年/他衣衫单薄,秋收过后/山野的空突然向他袭来”。身处城市喧哗的孤独与身处山野少年的孤独互相回应,揭示了孤独是人类无法逃避的命运。

《野生的道路》与《阳光山脉》相比,田园的意象渐渐少了,彝族的方言和风俗也淡了许多。诗人来到城市后,将所有的喜怒哀乐藏进诗歌,诗歌成为他的精神避难所,山野的爱恨情仇亦被城市凝聚的孤独心火点燃:“在冬天,阿然妞/我用你的白披毡/卷走了一场满天飞舞的大雪/送亲的人们翻过山岗/阿然妞,在你必经的河谷/我用热血隐藏了一条汹涌的河流”。

诗人将无处安放的爱,留在了故乡的山野。只有回到故乡的山野,诗人才不隐藏内心的悲喜——这儿是少年情感的源头。离开故乡的人总会回来,并把这份浓烈的乡情写成一首首诗。然而,回到故乡山野的诗人,发现他所讴歌的山野已在岁月中变了模样。由此,怀念和遐想填写的故乡,从容跃上了诗意的枝头。

(《野生的道路》,阿苏越尔著,花山文艺出版社,202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