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

海泉转来的一叠诗稿,在我的案头上放了一段时间了。

今年在乡下的时间多一些,感受大自然的反常也多一些,比如八月桂花的集体静默,开得迟缓、稀疏,甚至完全没有花开。比如地里的红薯成片成片遭遇虫灾,挖出来的红薯从内部烂掉,几乎无一幸免。桂花究竟在抗拒什么,红薯惨遭厄运连当地的村民也无法解释。日子还得过,也终于过完了2024年的每一天。这种反常,成了我2024年的关键词。

而读诗是另一种心境。坐在书桌前,一眼看到还静静地俯卧在那里的李文娟即将付梓的《想要夜晚低一些》,似有愧疚,答应的事搁置了。李文娟这个人太过陌生,她的诗在这之前一无所知,好像那么多诗歌活动中也没见过人,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当然也没有读过她的诗。

随手将诗集翻开,第一首《春山空》就吸引了我:“那时树影只是梅花的烙印/水也只是一首词的背景/世界也没有那么复杂,想爱便爱/我所在意的,不过是月下推门还是敲门/不过是人闲桂花落,春山在夜里/空还是不空/去年送你的青丝,你已藏入随身的锦囊/这一生便已交付”。

吸引我的不仅仅是作者在古典诗词的意蕴里写出的现代人的情愫,而且写得如此洒脱,如此决绝。这似乎也有点反常,再仔细想,只有爱,才可以有如此的担当。这样读诗,我也大可不必纠结其他,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了。

前段时间重读《聊斋》,近千个故事里写人和鬼的纠缠,大多与感情有关。这些故事正是因为它的并不存在而让人觉得惊艳和惊悚,这里的“并不存在”之所以能够深刻触动我们的情感,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不存在”却正是生活现实中我们内心每时每刻的渴望和警惕。这样的“不存在”,却是真真切切在文化和心理层面上的存在。

李文娟诗集《想要夜晚低一些》里的情感轨迹当然不是人与鬼的纠缠,但是我愿意把那些情感当成现实中的“并不存在”。因为它的不具体,它的不存在,才能够以更广泛的触角触动了我,才尤其显得可贵。

爱是这个世界永恒的主题,爱人、爱生活、爱大自然,无所不及,因为爱,所以爱。李文娟的爱在诗里呈现出来的也是无所不及。“想让夜晚低一些/低过一些枣树和梨树/低过茅草和稻谷/低过山风 弯月/低过小孩的哭声和女人的眼泪//它低下来/为所有一切/披一床温柔的毯子/给泪和梦都撒上花瓣”。

这是诗集里很重要的一首诗,这首诗也是作者对于爱的理解和注释,从某种意义上可以统领整部诗集所要呈现的经度和纬度。“低一些”是为了“让一些事物安静下来/瘟疫 战火 欲望和悲伤/无休止的奋斗/没有终点的行走/还有在心上爬行的细碎的疼”。爱的疼痛,在李文娟那里并不只是有伤口,还有执拗、坚持和勇敢带来的快乐的疼痛。

比如《极甜的九月》:

尝过微醉 蹚过沉溺 九月难以自拔

桂花被自己的狂热打翻在地

要经过一万次弯腰

才能捡起她们无意坠落的笑声

准备过节的菊花 为了藏匿绽放的秘密

选择在夜间整体迁徙

清晨,整个滨江路都是她们昨晚遗留的香

除了红,石榴还有万无一失的果实

比花朵艳丽的 是她肚里的孩子

让银杏在九月失宠的方法

只能是微雨 和比微雨更清纯的少男少女


芍药 牡丹 鸢尾 向日葵 得到七色花的消息

一一聚在此地

让九月为难的是

如何把爱以极温柔的方式启齿

要开放 却不要颓靡

这里九月的“极甜”,需要醉,需要沉溺,需要把自己“打翻在地”“一万次弯腰”,需要“夜间整体迁徙”,需要失宠,而且,还只能“以极温柔的方式启齿”。这里面看不见伤口,也没有伤口。于是,我相信有一种爱近乎自虐,需要用疼痛自虐。

已经看多了很多人把爱挂在嘴边,很多人写爱,应接不暇的意象,毫无关联的辞藻,即使五光十色,山清水秀,怎么看也是一张假画。爱生活要活生生地“生”,活生生地“活”。

不妨看看《写给自己的明天》:“洗了个澡 把头发剪短一截/做面膜 换新衣/连床单都换了新的/我的明天在仪式里烟雾缭绕/每个人都怀揣另一个自己/希望某个明天……/左手提着马灯 右手拿出拂尘/照过的黑暗远去了/拂过的灰尘远去了”。真正的爱生活,不是去简单地爱一幅精雕细刻的画,而是爱生活的一种状态,一种剥离,一种区分,一种与生活并存的“生”的现实和“活”的思考,一种尚未明确但可以果断舍弃以前的期待。

我一直认为诗歌是一种自我救赎。因为诗歌写作其实是对内心纠结的整理和剥离,也是对内心真诚的追寻和确认,这就是自我救赎。每一个诗人都在有意无意完成这个命题,如同任何艺术归根结底还是无法回避日复一日的困惑,而去解困解惑,甚至去打破各种各样的枷锁和牢笼。

在我看来,诗歌写作对于诗人而言,就是唯一找到的自我救赎的方式。困惑无休止,救赎无休止。屈原、李白、杜甫人生的风光与潦草,最后也都是诗歌救赎成就了他们。古代还有太多的诗人被诗歌救赎。

想起以前看过一个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银行家安迪蒙冤被抓进监狱判了终身监禁,他没有一个时刻甘于这样的冤屈,想方设法要冲出这个牢笼,自己拯救自己,最后越狱成功让自己重回自由世界。这故事本身是一个隐喻,这个“越狱”的隐喻对于我们每一个人都很有意义。我想它的重要性来自自信,我们不管遭遇了什么不公,不管受到了多大的委屈,拯救自己只能靠自己。

当然,李文娟不会有这样极端委屈的经历,但是作为隐喻,必须“越狱”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我们每一个人所面对的所有的爱,都不会是一成不变的花前月下,曼舞轻歌,甚至更多时候伴随而至的有困惑、伤痛、否定,痛不欲生。李文娟的成功“越狱”,就是整部诗集几乎看不见哀怨、指责、仇恨,看不见怨天尤人,始终以自己对美好追求的决绝和自信,完成了自我救赎。

“即使冰雪让全世界凝固/即使爱已被悲伤冻成了化石/我们也要一起化为蝴蝶/从雪山上往下飞”——

我已种下三生三世的莲花

我用铺天盖地的雪昭告天下

世界要还我所有的晴

和永不轮回的极昼

——《不绝的路》

我对李文娟刮目相看。读到这样的诗,很容易想到凄凄惨惨戚戚的李清照一夜京华,帘卷江山,八咏楼“气压江城十四州”的大丈夫气概。在诗集《想要夜晚低一些》里,像这样的气息、气质、气象比比皆是。

李文娟默默地写了这么多,发表甚少。据她自己说,写了就写了,更多时候是把这些诗当作情感的一个出口,记下了,释放了,就好了。后来我知道,她还是一名执业律师,这多少让我加深理解了她职业和她的诗歌写作的关系,这个关系就是至死不渝的执念。

“我学过很多真理来抵御/这寒冷和伤害/其中一个是/紧紧抱着不爱的人/试图用眼泪打动一颗无动于衷的心/就像在石头缝里撒种子/看它挣扎着生长/开不开花/都是它自己的事”(《割》)。她的这样的诗句,可以作为我这篇短文的结束语。

2024年只剩下最后一天了,从这一本诗集开始,我对这样一个异常陌生而又已经熟悉的诗人有了更多、更久远的期待。

是为序。

(《想要夜晚低一些》,李文娟著,朝华出版社,2025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