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
我生于新疆天山脚下的一座小城。那时还很年少,我去了位于吉木萨尔县的一座古城废墟,当地朋友说,这就是唐代的北庭都护府遗址。我在那些残垣断壁中流连忘返,看着夕阳斜下,看着成群的野鸽子腾空而起,看着拉长的身影引来了大戈壁的阵阵小旋风。出了废墟,我的脚下是芨芨草,是骆驼刺。暮色降临,北风卷地,那些蓬勃生长的红柳丛逐渐幻化成守卫军镇的唐代士兵,发出盛世边陲的呼啸。
后来,我又断断续续造访了很多地方,高昌古城、交河故城、库车克孜尔千佛洞、尼雅精绝国遗址、于阗约特干古城、米兰遗址、楼兰废墟等等。昆仑山以南、天山南北、祁连山边,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古尔班通古特戈壁边缘,那些人去楼空的荒芜景象,引发了我不绝如缕的文学想象。
汉晋文献里关于楼兰的记载早已断流。可如今,人们反而对楼兰更加神往。10多年前,我曾和一些朋友到楼兰古城废墟一探究竟,若羌博物馆里展示着罗布泊地区的文物和干尸。那趟行走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让我直观地触碰到了西域大地自汉唐盛世以来所累积的历史文化的丰富性。
一部作品的酝酿和诞生必然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多年来,我收集了许多关于西域历史地理、文化宗教、民族生活方面的书籍,得闲了就翻一翻。久而久之,这样的阅读在心里积淀下来,那些千百年时空里的人和事就连缀成了可以穿梭往返的世界,对我发出遥远的召唤。
人在大地上短暂借寓,是浩渺星空中孤独的存在。因此,在倏忽而逝的生命旅程中,人才会对历史和记忆、时间和空间产生敬畏感。面对西域古城的废墟,就更有了沧海桑田、波诡云谲的复杂感受。在我脑海里,公元纪年后的第一个千年,汉、魏晋、隋唐史书里的记载和眼下的废墟交错起来,演绎成无数场景,一个个人物,开始有了生命,有了表情。他们内心的声音冲撞开了那些本来覆盖于其上的风的呼啸、沙的呜咽,越来越响亮和清晰。
于是,我为这个世界命名“空城”,就是想复原这些废墟,紧接着,废墟之上的人们重新来到这里,就像创世纪似的,远古的精神依靠自己充沛的底气矗立起来。我为那些远古的人和事做时间刻度上的记录,是为“空城纪”。
千卷书我已读过,万里路我已走过。五六年过去了,如今我完成了它,心里得到了一种安慰。在表达形式上,我这部小说采取了石榴籽、橘子瓣或者糖葫芦式样的结构。全书分为6个部分,写6座古城废墟遗址的故事。如果再拆解开来,则又能分解成30篇以上的短篇。相当于我在尝试着“装配”这个小说,由短篇构成中篇,再由中篇组装成长篇小说。
这部小说的几部分在题材表达上各有侧重。比如,在《龟兹阕歌》中,侧重的是西域音乐,贯穿小说的是汉琵琶的声音和形状。在《高昌三书》中,侧重的是历史人物和帛书、砖书、毯书等书写表达的关系。《尼雅锦帛》主题是汉代丝绸在西域的发现及背后的历史信息。在《楼兰五叠》中,主题是楼兰的历史层叠的变迁,贯穿其间的是一支牛角的鸣响。在《于阗六部》中,侧重的是于阗出土文物背后的想象可能,涉及古钱币、简牍、文书、绘画、雕塑、玉石等附着的故事。《敦煌七窟》涉及的是佛教的东传和敦煌莫高窟发生的人间烟火故事之间的联系。这部小说中所有的古城故事,都延伸到了当代,在6个部分的最后,小说主人公身临废墟,并发生了和这些地方的深刻联系。
在书写小说中历史主人公的时候,我更侧重于描绘人物内心声音的肖像,那些背景式的,脆薄的、窸窣的、噪钝的、尖锐的声音,让位于鲜活的历史人物,以此表达出他们在汉唐盛代中发出的元气充沛的初始强音。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也是作品中要表达的主题。即使我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远在北京的书房里,可我还是时时都在想象中,回到汉唐盛世西域大地上那些奋斗和掘进的人物身上,处于身临现场的激动人心的状态中。
某一年,我曾在库车的克孜尔尕哈烽燧遗址前,久久徘徊,写下了一首诗:
克孜尔尕哈烽燧
他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已经在戈壁滩上站立了两千年
像一个没了头颅的汉代士兵
依旧坚守着阵地
他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从未移动,也从来不怕黑沙暴
夜晚,大风,洪水,太阳,马匹和鸟群
以及所有时间的侵袭
这就是我写作《空城纪》时不断在我眼前出现的意象,烽燧已经化为站立大地的士兵,千百年来都在那里守卫着。而我写这本书,也终于完成了我埋藏多年的心愿,那就是,为我的出生地献上一个宏大的故事。
(《空城纪》,邱华栋著,译林出版社,202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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