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文

我不是搞生物的,更谈不上对生物学家们所研究的物种及其生活规律有更多了解。比如牛羊马驴,比如李自国在他的诗集中形象展示的鱼。不读其诗集《富顺,和它醒着的鱼》,你真不知这诗意化的鱼所反映的本真内核。

诗评家叶延滨在其序言中写道:“醒着的鱼,让我想起了那些回溯出生地的鱼。这是自然界奇观,在河流上游出生的鱼,沿河而下,漫游大江大海,最后溯流而上,一定要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奇观,真是奇观。诗评家的一语解读,让我醍醐灌顶,厚厚一本诗集,所要表达的精神内核,非常醒目而庄重地铅印在书的封面上。

这是李自国刚出版还带着墨香的写给富顺的一本专集,一曲赞歌,一部咏叹,历时近半个世纪,18000多个日夜。从离开富顺龙万乡开始,写到县城,写到自贡,写到成都,及至大江南北,情感自四面八方而来,像崇山矗立,像江河喷薄,绵延不绝。在花甲之年后,和盘端出,结集奉现。手捧诗集,注目诗行,无限感慨忧伤,什么叫母亲,什么叫儿子,什么叫赤诚,什么叫报恩,对比他的桑梓情怀、火热诗心,我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这是作为诗人的李自国宏阔的家国情怀,沉甸甸的故土恩情。

整部诗集有300多个页码,精装且烫金书名,5个篇章共收辑124首诗歌。“背负千年古县的行囊”“才子之乡打开诗歌的候鸟”“为富顺豆花泅渡,此去路远”“一个人的月亮所呈现的姿势”“我和森林一道涉足千古沱江”,每一辑都有独立的选题与抒写,都有独到的思索、发掘与延展。富顺素有“千年古县”“才子之乡”“豆花之城”3张金字名片,在李自国的诗集里,可以说,前3辑的选题与3张名片一脉相承,这是一个诗人的惯性思维与诗思哲理所决定的。“千年”“才子”“豆花”成了3个诗辑各自的诗眼,鲜明而精准,节制而不延宕,为千年、才子、豆花赋予丰沛的诗意和生动的遥想。第四与第五辑是对老家与本人生命历程的回瞻与倾诉,由此,构成李自国为家乡奉献的一场绚烂的诗歌盛宴。

富顺自北周天和二年建县,距今已1457年。富顺因盐设县,盐业与农业并举,曾经富曱一方。所以,富足而兴文运,仅宋元明清便出进士200多人,在偏居西部内陆区域的一隅,实属非常了不起。

李自国用他的慧眼与手中的笔,不断掘进,洞开了一幅幅极富生命力的人文场景。“古铜色的灯盏,轻盈而饱满/你就是我风调雨顺的摇篮/那扇乡愁的门,一经被夜色煮沸/你丝绸般的童年/就长满了老老少少的河流/那些穿越千年的一脉灵根”(《富顺,穿越千年的一脉灵根》),这是写富顺古老的沱江河对后世子孙的滋养,无声的善良。

“据说是北宋一位富顺知监/不小心扔出的一块石头/将千秋文庙的鼾声/留宿在人间”(《文庙》);“瓜子脸的湖。荷花脸的湖/鸭蛋脸的湖,清水脸的湖/极目湖水氤氲弥漫,落花飞絮/满城醉管弦声,湖光山色平漪/水面倒映着山居秋月,云卷去舒/星光揉得满湖、满脸的金光闪烁”(《疏凿千载之梦的西湖》);“刀光剑影,威风凛凛/它用刀头斩断洪水的噩梦/它用刀身偿还了堤坝的外债/它用刀柄挺立一派河山”(《关刀堤》),还有《在邓关盐场》《狮市古镇》《闲话老街》《韦家巷老屋的心迹》等,都是对千年古县厚重遗迹的独特抒写,再现了富顺这座古县城的悠久荣光。

如果说“一步一景一画卷,移步换景画中游”是对富顺古县城的外在描写,那么,接下来的人物雕刻就是诗人内心的又一种情愫反映了。《第一进士李冕》《知监周延俊》《梦见梅泽和他的井》《晏铎》《熊过》《刘光第》《新学巨子宋育仁》《有人敲门——致雷铁崖》《独步<自流井>——致敬小说家王余杞》《读陈铨<天问>》《青花瓷——致作曲家王锡仁》《远走他乡的树——写给当代诗评家朱先树》《张新泉的铁或他横飞的笛音》《才子萦绕的人间——回乡痛悼伍松乔》等,一辑收录人物有限,但他在众多历史文化名人中所辑录的,都是能嵌进乡贤祠、名宦祠里具有声光效应的杰出人物。

诗人写名人,其实是在寻找名人,探索名人,推崇名人,敬重名人,希望自己的执着生命与名人相熨相帖,彰显名人风范,让人景仰,泽被后世。

富顺既是人文重地,更是美食之城,一碗豆花就能让一座千年古城清心荡漾起来,礼趣起来,并以其悠久的历史、美丽的传说、无穷的思辨,让豆花成为富顺美食的翘楚。尽管李自国很早就离开富顺、离开家乡,但他幼小心灵里种下的这一粒粒蓄势待发的优良品种,早就在他的心中开出了花,并且绽放了美妙的声音。

像《富顺豆花》《更像是一朵白云,豆花姓富》《豆花醉酒》《一座城市与一斗碗豆花》《豆花西施》《我在豆花里,好好的活着》《闻香品茗豆花女》《豆花庄里的男人与女人》《香辣酱,酱做的辣妹》等,每首诗都是诗人对家乡美味的记忆与思念,想着她的味,想着她的美,想着她的好,想着她的恼。豆花以前是乡下的味道,现在早已化作城市的味道。总之,这一切,都是儿时的味道,母亲的味道,不然,怎么会一直魂系游子,牵肠挂肚呢?

再如他写《祖屋》、写《出生地》、写《万家坳》、写《童寺镇的橘》,还有《自画像》《我原本的职业是太医》《那个童年不再回来》《父亲》《母亲》《盆地里长大的孩子》等,这些对老家念念在兹的记述与描写,实在是那条“醒着的鱼”回溯故里的真切向往。父母的坟头,青山的翠柏,手里的供品,脚下的步履,没有哪一样不是诗人回向内心深处的叩问,没有哪一样不是诗人日夜轮回的怅惘。明月夜,短松冈,费思量,自难忘,惟有泪千行。

或许,李自国永远无法抛开这些深埋内心的记忆,还跟他的勃发青春的经历有着极其紧密的关系。少年辍学,而后去雷波林场劳作,再后来回到富顺,仍与林场打交道,在龙贯山林场、青山岭林场当护林工,前前后后一干就是10多年。这段青少年时期繁重而繁复的经历,就像泥泞的小路,弯弯的山道,紧紧地缠绕着自己的身体,烙印在脑际,挥之不去,挥之沉重,挥之心痛,

正因如此,站在今天城市的高度回望过去,那些生生不息的山的记忆、水的记忆、树的记忆、叶的记忆、鸟的记忆、泥土的记忆,让他找回了曾经生命的担当、毅力的锤炼、不竭的源泉,对灌溉了一座座大山并让大山不断雄浑、不断巍峨的嘉陵江、沱江,他用如篆的笔力,抒发几十年留存心底的磅礴之势与浩然之气,《嘉陵江,与一条停泊晚清的盐船》《森林人》《沱江,沧浪之书》均是几十行上百行甚至近200行的抒情长诗,足见诗人对那片土地的真情实感、刻骨铭心。深刻的意境,独特的视角,气贯长虹的吟唱,熔铸于字里行间,衬托出诗人高洁的形象与血肉灵魂。

挥不去的是记忆,留不住的是年华,拎不起的是痛苦,放不下的是情感。故乡是舔舐心灵伤口的港湾,是游子们心中永远的结。“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这是李自国最喜欢、最愿意深情吟诵的诗句。企愿这条“醒着的鱼”,日日遨游在故乡的层层梯田、一坡一坎、绿水青山。

(《富顺,和它醒着的鱼》,李自国著,宁夏人民出版社,202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