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慧琳  川观新闻记者  魏冯

在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忠山院区第一住院楼，左侧一条不起眼的巷子左侧，有一块长方形的绿色板子，上面印着“菌群移植实验中心”。进入中心，粪菌分离的实验室、几个冷冻粪菌的灰白色大“冰柜”映入眼帘。

供者排便完后，只用将容器从厕所旁的传递仓递给研究人员就可以了。魏冯摄。

这个中心，是四川首个标准化粪菌移植治疗中心（简称“粪菌移植治疗中心”），于2018年建成，两年下来已成为川渝滇黔地区难治性肠病、复杂肠道感染紧急救治中心，治愈近百名患者。

所谓粪菌移植，是指将健康人群的功能菌群通过消化道途径，也就是胃镜或肠镜的方式，移植到患者的肠道内，让健康菌“住”在肠道黏膜上，重建患者肠道微生态。

在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副院长、消化内科专家吕沐瀚教授看来，粪菌移植不是简单粗暴的移植“粪便”，移植的是在万级清洁级别（尘埃浓度标准）的实验室中反复洗涤、提取后的菌群。“粪菌移植实验室的建立，得益于国内现代粪菌移植第一人——南京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肠病中心主任张发明教授。我们医院派人去南京学习进修，按照1:1的模式引进设备和建设的万级清洁实验室。”

用“粑粑”治病，这项听起来重口味的医疗技术如何操作？有什么效果？带着好奇和困惑，近日，记者前往粪菌移植治疗中心探访，采访了多名专家。

在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忠山院区第一住院楼左侧一条不起眼的巷子左侧，挂着一块长方形的绿色板子，上面印着“菌群移植实验中心”。魏冯摄

菌群移植实验中心。魏冯摄。

现场

让异味“跑路” 在万级清洁级别实验室洗涤粪便

密闭独立的卫生间，超低温保冰箱，上面显示着-79℃……从粪便供体捐赠粪便，到将粪便分离纯化，提取粪菌，再到储备粪菌菌群，都在粪菌移植治疗中心里完成。整个科研团队在治疗中心开展这项重口味的技术，但闻不到一丝异味，相反的是，整个粪菌移植中心既安静，也干净。

“风淋已启动……”记者看到，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消化内科科研助理许欣欣打开粪菌移植治疗中心一扇独立卫生间的门，人刚站进去，就发出提示音。“这是无菌操作的第一步，清除人身上的尘埃粒子，可有效降低外部进入洁净区的污染。”许欣欣说。

同生活中不一样，供者排出的粪便不是进入下水道，而是进入了独立卫生间马桶下方早已放置好的一个全封闭一次性无菌粪便采集桶。供者排便完后，只用将容器从厕所旁的传递仓递给研究人员即可。

当研究人员拿到容器后，下一步便是粪便制备。许欣欣告诉记者，在万级清洁级别的实验室中，洗涤粪便的研究人员并不会直接和粪便“打交道”，而是要将粪便与粪菌进行分离纯化，制备高质量的粪菌液，经过一系列处理，原来发黄发臭的粪菌液变成白色无味的液体，异味早“跑路”了。

去除粪便残渣和大颗粒物质。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消化内科摄。

罗刚博士和胡庆博士正在设定自动化粪菌分离系统参数。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消化内科摄。

“整个过程要在1小时内完成，把菌群放进超低温冰箱冷藏，这个过程我们称为‘一小时制备’。”许欣欣说，通常情况下，菌群能冷藏半年，如果供者粪便量少，只能供1到2名患者使用，供者粪便量多，则可供4到5名患者使用。“如今平均每周，我们会对1到2名患者进行粪菌移植。”

“有时在制备菌群的过程中，正好有病人那个时间段需要进行粪菌移植，该病人就可以用新鲜粪菌来移植。新鲜的粪菌，会比冷冻后复苏的粪菌治疗效果更好。”许欣欣补充道，一般情况下，患者要用到储备的菌群，需医生提前半小时同粪菌移植治疗中心沟通。“从冰箱里取出储备菌群，得放在37.5℃的水浴锅里‘加热’，人的体温通常情况下就是37℃。这么做，是为了避免温度过低，在粪菌移植时避免患者产生肠道痉挛等现象。”

门槛

捐“粑粑”者千里挑一   得看身心状态、作息时间和饮食习惯

有了实验中心，有了库房，还得有“存货”，提供粪便的人是必不可少的。捐粪便，听来谁都可以，实际上对供者设的“准入门槛”却相当高。

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消化内科邓明明教授表示，筛选粪菌供者，不仅要考核供者的年龄、身体状况、心理素质，还要长时间对其生活作息、饮食习惯等方面进行监控，保证粪菌健康优质。

罗刚博士和胡庆博士正在进行重悬（即将生理盐水和粪便震荡旋转，使二者充分接触后，再将上清液倒掉）。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消化内科摄。

罗刚博士、胡庆博士正在将上清液（即分离出的液体）吸入废液桶中。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消化内科摄。

记者从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消化内科了解到，目前粪菌供者年龄限制在6至24岁，要具有良好的遗传背景（如家族长寿等），长期良好的生长发育状态、饮食结构、睡眠状态等，以及规律的排便习惯。同时，供者还需要具有健康的心理状态。

以饮食结构为例，邓明明谈到，供者要以素食为主，特别是富含可溶性膳食纤维的素食，保持健康新鲜的饮食状态，避免不洁变质的食物、刺激性食物以及高脂饮食。 “每周我们都会询问供体的饮食情况，还会不定期让他们发食物照片也会询问作息情况，像有的年轻人很晚才休息，甚至到凌晨两三点还发朋友圈，这是不允许的。”

邓明明介绍，有部分人群不能捐献粪便。“比如，近3个月内有抗生素用药史的；近一年发生过创伤性感染、过敏、免疫异常疾病病史的；排便习惯异常的；有可疑或明确病原体感染，直系长辈存在肿瘤以及在特殊环境生活的人，如高温、高寒、高湿等的。”

“当志愿者符合基本条件后，还将进行全身体格检查，如抽血化验、粪便检验、心电图等。” 据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党委书记、内分泌专家徐勇教授介绍到，在粪菌移植技术上，最大的挑战是目前群众对粪菌移植的认知较少，及供体筛选较难。

徐勇举例，在针对高校大学生的第二届供体招募宣讲会上，收到2000余封志愿者投递的简历和初筛表，但能符合条件成为粪菌供者的志愿者极少。“粪菌移植技术的疗效，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供体的菌群，我们对供体的筛选很苛刻，必须要有完全符合标准且身心健康的青年人，才有可能成为供体，从几千名高校大学生中才能筛选到一位合格者。”

效果

已治愈川渝滇黔地区近百例患者

2017年，粪菌移植这门“有味儿”的技术第一次在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出现。一名缩窄性心包炎合并严重肠道淤血、假性肠梗阻的患者，长期忍受着肠道淤血导致的肠道梗阻，不能进食、不能排便，患者营养状况很差，无法立即进行外科手术。

那时，医院并没有储备菌群。恰逢南京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肠病中心主任张发明教授来泸州交流，提供给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消化内科一份储备菌群。

邓明明说，为了改善患者这一现状，得到患者及其家属同意后，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拿着这份储备菌群对这名患者进行粪菌移植。意想不到的是，移植后患者的肠梗阻状态很快得到缓解，能进流食、自主规律排便，营养状况也得到明显改善，这为患者后续的外科手术提供良好的条件。现在，这名患者情况转好，也恢复了正常工作。

无独有偶，粪菌移植术还治好一名患了8年肝性脑病（肝硬化导致的精神异常）的患者。

这名55岁的患者患有肝硬化8年多，还出现一系列精神异常症状，刚入院时常常胡言乱语，分不清昼夜，有时连来陪护的家人也不认识。

这名病人多次住院治疗，出院后症状频繁发作，邓明明看反复入院也不是个办法，打算通过粪菌移植这门技术，来改善该患者的肠道微生态，调解免疫状态、改善营养状况，期望能控制这名患者的疾病。

让邓明明惊喜的是，就在对该患者进行粪菌移植后的第二天，这名病人的精神状态有了改善，不再胡言乱语，对于医护人员和家人提出的问题能对答切题。在第四天，定向力和计算能力也恢复正常水平。半年过去，出院后随访，这名病人没再发作肝性脑病。

这样的案例，在菌群移植中心一共近百例。邓明明表示，目前大部分患者效果较好，部分患者疗效显著，甚至有患者为维持肠道菌群稳定提出要求，定期、规律的做粪菌移植。也有个别患者治疗效果不理想，这类患者可能需进行多次粪菌移植才能达到粪菌定植的稳定状态。

经过多次临床实验和临床研究，粪菌移植的治疗价值崭露头角。据邓明明介绍，目前，粪菌移植主要应用在功能性便秘、溃疡性结肠炎、高血脂症、糖尿病相关便秘或腹泻等患者身上，及肝性脑病、过敏性疾病、抑郁症等其他多系统疾病的患者身上。

徐勇表示，未来粪菌移植研究方向会致力于解决难治性疾病，特别是精神异常、心理障碍和代谢相关的疾病。“或许，未来肠道菌群可能作为一种常规检查项目，就像常规的抽血化验项目一样，肠道菌群的变化也能反映出疾病状态和严重程度；肠道微生物的基因分析对一些遗传性、肿瘤性疾病的预测和治疗，也有一定提示。”

张发明表示，西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在四川是最早开始研究粪菌移植这项技术的医院，目前也和该院开展相关项目合作研究。“目前粪菌移植技术已在四川逐步普及，陆续有医院也将开展该项目。”

为让粪菌移植这项技术更规范，让这项技术不要用坏，2019年12月12日，张发明和邓明明在内的28名中国大陆、中国香港、中国台湾地区的专家制定《洗涤菌群移植南京共识》，强调防止粪菌移植被过度使用和过度商业化。“过度使用，也就是原本用传统的方法就能解决的问题，不需要利用粪菌移植这项技术，还用上了。过度商业化则是粪菌移植本来的价值，被提得老高，让很多人用不起。”在张发明看来，粪菌移植是要让需要治疗的人得到治疗，大众付得起治疗费用。

张发明期待，未来3到5年得到更多医生、科学工作者、媒体关注，大幅增加人群对粪菌移植的认知。“目前，我还在尝试将粪菌移植用在肿瘤治疗上，解决肿瘤中晚期患者出现的腹泻、便秘、腹痛、腹胀等，这些问题会让患者身体营养状况下降，甚至导致化疗、放疗、免疫治疗无法进行，从而导致的抗癌整体治疗受影响。”

>>粪菌制备流程小科普

1、收集新鲜粪便放入特殊的粪便采集桶；

2、将粪便采集桶安装入自动化粪菌分离系统，加入生理盐水进行搅拌、过滤和纯化，去除粪便残渣和大颗粒物质，收集粪菌悬液

3、将粪菌悬液通过离心机反复洗涤三次，去除分离出的液体——上清液，再加入生理盐水重悬（生理盐水和粪便震荡旋转，使二者充分接触后，再将上清液倒掉），将上清液里的炎性细胞因子（一组多肽类细胞调节物质的总称，包括白细胞介素、干扰素、生长因子、细胞刺激因子、肿瘤坏死因子等）尽可能除干净，留下粪菌。

4、粪菌保存：纯化后的粪菌放置于-80℃环境中保存

>>他山之石

粪菌移植的应用与发展 全国其他地方这样做

1、南京：超5000人用粪菌治好病

2012年，南京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张发明通过粪菌移植，使江苏常州一位克罗恩病患得以很快好转，这例手术也是中国首例符合现代医学的粪菌移植手术；2014年，张发明发明了世界首台智能化粪菌分离系统，用机器代替人力完成粪菌从粪便中的分离工作，并且建立了两个高级别净化实验室专门加工用于临床的粪菌制品。从2012年到现在，受益于粪菌移植的人数已超5000例。

2、广东：多家医院开展粪菌移植治疗

截至2019年4月，南方医科大学深圳医院为抗生素相关性肠炎、肠功能衰竭、多脏器功能衰竭的重症病人开展了粪菌移植13例，大部分取得满意疗效。目前，广东包括广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广东药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中山大学附属第六医院、广州市第一人民医院等多家医院都已开展粪菌移植治疗。广东省已于近日将“粪菌移植”纳入医疗收费项目，有了正式的项目编号。

3、上海：市儿童医院运用粪菌移植技术治疗儿童肠道疾病

自2013年11月至2019年2月，上海交通大学附属儿童医院对58例患儿进行FMT（即“粪菌移植”）共计128次，最小年龄的患儿仅4月龄，并对这些患儿进行了长期随访，第一例接受FMT的患儿已随访超过5年。截至2019年7月，上海市儿童医院消化科已通过FMT成功治疗儿童复发性难治性艰难梭菌感染20多例，治愈率达到95%。

4、云南：首个“标准化粪菌移植治疗中心”投入使用

2019年12月5日，由昆明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建立的云南省粪菌移植中心、少数民族粪菌库在该院消化科正式成立。这是云南首个标准化粪菌移植中心及肠道微生态研究实验室，将致力于对肠道菌群失调相关疾病开展粪菌移植治疗并进行科学研究。 该医院团队在中心实验室由GenFMTer（粪菌智能分离系统）源不断生产出合格的标准化菌液，并成功救治溃疡性结肠炎合并艰难梭菌感染的患者，标志着该消化内科团队诊疗水平再创新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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