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一民 郑翔恒
近期由中法双方合拍的纪录片《三星堆:古老的城市》,以其自觉的美学意识与影像语言,唤醒了三星堆沉睡数千年的图像宇宙。影片不仅传播考古成果,更实现了一次视觉转向,引导观众在中国古典美学视域下,思考“观者与被观者”的关系,构建起通往三星堆文明美学本质的视觉路径。
影片采取非工具性的影像策略,不将文物简单视为考古对象,而是让金面具、青铜立人等文化符号“自我言说”。这种方式契合中国古典美学“观物取象”的传统,即“言不尽意,立象以尽意”;影片最大化地突出物象自身的表意价值,强调对物象本身的凝视与感悟。
通过舒缓的镜头推移、细腻的光影层次,文物从被展示的客体转化为具有主体性的凝视者,观众则成为被文物回视的对象。这种观看关系的转变,使影片超越普通考古纪录片的知识传达模式,转而营造出一种近乎慎终追远的仪礼性观看伦理——即在神圣物象面前保持静观与谦敬。这种仪式化凝视关系的建构,重塑并拓展了观众与文物之间在审美与精神层面的心理距离。
影视在叙事文本上,大幅淡化解说词,让“视觉自身生成意义”,这与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所言“窥意象而运斤”的美学观念不谋而合——艺术创作(包括影像)应通过对意象的直观把握与运化,传递超乎言表的意蕴。
三星堆的神树、面具、太阳鸟等图像超越物表的象征意指,远非文字所能穷尽。纪录片正是通过影像本身的时间延展与调动观众自发的阐释延异,从而激活其神圣意象。纪录片因而不再仅是考古现场的简单复制,而是在此过程中被重构为使古老图像重获文化意涵与精神感召的美学实践。
在叙事编排上,影片超越传统“坑位—出土—分析”的陈述逻辑,而是以具体的影视语言为媒介,完成考古范式的视觉转向,开创了“凝视—解构—再神圣化”的文化叙事脉络。
青铜面具不再是展台上摆放的文物,而是在光影与音律下,重现其作为巫术媒介而被凝神观照的价值;镜头下的考古学者则如现代礼官,以恭敬、虔诚之心接触文物。象征性的叙事主体构建,弥合了科学与艺术之间的分野,更使观众的凝视直抵文物蕴含的审美本质。
尤为可贵的是,影片在浪漫化的表达之余,并未放弃其依托的学科语境,而是以高度严谨的影像考据为基础,如实记录考古过程中包含的年代测定、化学检测、地层学判断等研究方法,让图像的光晕和求真的记录交相辉映,将影片瑰丽的想象锚定于实证的科学根基。
影片还从细节镜头构建强化凝视的观看体验。它刻意呈现三星堆文物于祭祀礼仪中展现的破碎性——神面折断、神树拆解、器物扭曲,并通过数字复原手法,以“不全之全”的美学理念,使文物在历史语境中的在场性价值,以及超乎其表的精神内蕴,皆于当代的影像网络中复苏,构建了一场当代的文化观礼仪式。
影像语言依“细节—整体—象征”的层次展开,引导观众从具体形质进入精神意境。结尾镜头更是其中的代表:镜头从金沙遗址升起,携夕光掠过青铜纹饰,从器物细部引向开阔的时间视野。这种由近观以致远望的调度,暗合了宋代郭熙“三远”的观照之法,将超越性的美学观审态度熔铸于影像的传播之道中,使图像超越自身,成为贯通时空的精神图腾。
这种超越性的精神意涵,极大地形塑了影片本身的观视结构——三星堆作为文明主体自身的凝视,也从影像的意义生发出去,召唤着荧幕外的观众——观众不再仅是眺望文明废墟的旁观者,更成为这场图像仪式直接的参与者和传承者。
《三星堆:古老的城市》不仅记录了考古发掘的重大进展,更完成了一次关于图像、信仰与观看关系的文化实验。影片在宏观上,继承并发扬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两创”方针,实现传统美学精神的影像复归;在微观上,以中国古老的美学文脉为赋能来源,建构了东方文化视域下的、具有崇拜式魅力的美学凝视景观。
从某种层面上看,这部纪录片或许是中国考古纪录片走向视觉意象美学的一个代表,为未来的文献纪录片创作提供了启迪。
作者简介
袁一民,四川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四川省政府文史馆特聘馆员,主要研究方向为影视与社会发展研究。
郑翔恒,四川大学艺术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艺术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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