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献江
墨绿色的封面上，“血地”二字既沉静又灼热，恰如诗集的基调：深邃内敛的情感包裹着源自生命本源的炽烈。这片“血地”，远非地理坐标，它是生命的脐带、记忆的渊薮，更是情感的血库与精神的原乡。贯穿始终的，是至真至诚的情感，唯有情到真处，方能击穿岁月，感人肺腑。
记忆的锚点与生命的灯盏
在诗集中，“血地”首先是一个由精微细节构建的情感空间。诗人并非在空洞地怀旧，而是通过具有颗粒感的记忆碎片，让故乡在文字中重新血肉丰满。
在《冰上的声响》中，赵浦江“凝固了白色的起伏”。一个“凝固”，将寒冷的视觉与时间的停滞感合一，瞬间将读者拉入童年的特定场域。《三棵树》堪称诗化的精神自画像：桃树的热烈、梨树的宁静与苦楝树的隐忍，三者并置，不仅勾勒出家园的风景，更隐喻了生命不同阶段或人格的不同侧面。苦楝子“为了留住秋冬，久久不愿落下”，这种拟人化的执拗，何尝不是诗人对故土执着的深情？
诗人的童年趣事，是“血地”最鲜活的注脚。在《忆旧·蚕豆》中，炉灰里炸开的蚕豆，是“孤独的孩子自己寻找兴奋”。《养蚕》记录了一场生命教育的启蒙。《阳光里吃饭》定格乡村共同体式的温情。
诗人摒弃浪漫化的粉饰，忠实于童年的本真体验——那里有单纯的快乐，也有隐约的孤寂。正是这种复杂而真实的底色，让“血地”最终超越地理概念，成为一盏照亮生命来路的灯，其光芒混合着泥土的芬芳与成长的涩味。
现代性漂泊中的身份咏叹
当诗人17岁离乡，“血地”便化为永恒的乡愁。这种乡愁在现代都市的背景下，呈现为疏离感与身份焦虑。
在《晚十点以后》中，“坏掉的锁/像风的亲戚”，道出异乡生活中安全感缺失的常态。风“穿着黑衣，带着轻度的/惊恐和失落”侵入私密空间，与外部的“连续高温/连续暴雨”形成呼应，勾勒出一个内外交困、心神不宁的游子形象。
在《城市的夜晚》里，玉兰路灯“只照亮自己”，如同“私家侦探”，将小区渲染得“比村庄陌生”。这些意象，捕捉了城市人际的关系与个体的孤独。
然而，诗人的乡愁并非简单地怀旧，诗人试图在异乡的环境中寻找连接“血地”的纽带。
在《大叶女贞》中，老妪认出大叶女贞，少妇自比垂丝海棠，这是将故乡的认知框架和生活经验，移植到新环境的过程。“他们和它们/都开始了把他乡当作故乡的旅程”，揭示了在现代化进程中一代人普遍的精神迁徙——乡愁，不是在回望与远行间二选一，而是在回望中远行，在远行中重构归属。
家族史与个人生命史的诗性建构
《血地》的厚重感，源于诗人用舒缓深情的笔调，对家族史进行的追溯与书写。这不仅是私人记忆的打捞，更是在时代洪流中，为个人与家族立传的尝试。
《姓氏》一诗，如同一部微型的家族史诗。诗人叙述父亲复杂的身世：改姓、丧亲、与养祖母相依为命。诗句看似平铺直叙，但情感的潜流，却在“如此不幸”“幸亏几年后”“灼伤的心”等诗语下澎湃。血缘与情感的迷踪，正是诗人探寻自我生命源头的起点。
亲情是这部个人历史的脊柱。在《父母亲的结婚照片》中，诗人通过结婚照这一意象的变迁，写尽家庭的聚散与生命的流逝。从“形成一堵墙，让我心安”的依靠，到拆迁房白墙上“放大的表情”，最终化为“只是一面/空荡荡的//墙壁”。物的存亡与亲人的逝去，形成对照，沉默与空虚，胜过千言万语的悲恸。
在《我的高考》中，那个在寒冬中“迎着苍白斜阳背诵”的少年，在母亲的“荷包蛋”里汲取温暖与力量，最终“下笔如有神助”，实现了命运的转折。这不仅是个人奋斗成功的叙事，更是一个“血地”之子，凭借从土地和亲情中获得的坚韧向上生长的案例。
与青春诗魂的对话
诗集的卷四，收录了诗人40年前的“青春啼血”之作。这些早期诗作，如同时间的琥珀，封存着最初的迷茫、孤独与决绝。
在《感觉》中，“想飞的鸟/翅膀如铅”；《给（之三）》中，“你落在我的心里，落得我好痛好痛”。这些诗句充满尼采式的挣扎与海子式的疼痛感。它们与诗人中年后沉静、克制的风格形成对比，又血脉相连。
这些诗歌和散文诗，让读者看到，从青春时代起，诗人对“血地”的眷恋、对离别的疼痛，就已深植于诗魂中。此次重逢，不仅是情感的补完，更是艺术生涯的溯源，让《血地》的情感图谱变得完整而立体。
《血地》是一次系统的、诗意的生命寻根，是一部以真情为骨血、以哲思为灵魂的个人史诗，值得品读与珍藏。
（《血地》，龚学明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5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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