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南春浓浓几许？

从小我就知道“春”有多种写法：楷体、行书、草书……但剑南春的“春”却只有两种字体，楷体和隶书，严谨周正，端庄大气。这是我在酒瓶上发现的，那时我才六七岁。

我的老家地处剑阁、阆中、南部三地交界处，周围的乡镇都在大概十公里外，到乡场去的都是泥路，下雨后人一走就成了泥浆，经过的孩子仿佛刚刚从女娲手里放下来，身上全是泥点子。我爹算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试水商品经济的人。农村能发展的副业不多，父亲见村子远离场镇，就在家里开了个小卖部，从乡镇和县城背回副食百货代销，挣点差价养家糊口。我家在横房屋里摆上一个多层的木柜，每层再用盒子垫成阶梯状，铺上白纸，就成了一层层展陈小百货的货架。货架最上面摆放香烟，有“春燕”“天平”“玉溪”“红梅”等，中间摆放针线、饼干、肥皂、灯泡等，最下层才摆酒水糖盐海带等。酒是瓶装酒，放上层不安全，不小心碰着货架，酒瓶落地破碎，几块钱就浸到泥巴里了，抠都抠不出来。

放学回家，父母不空，我便“世袭”当上了“掌柜的”，这个职位非我莫属的另一个原因是妹妹还小、姐姐不屑。村民们立在办公桌柜台外，我站在柜台后的小凳子上，给他们取烟拿酒，算账收钱。熟人还经常赊账，他们在账本上写自己的姓名、货名和总价，我看他们写得对不对。遇到不识字的村民，我就代他们写。收钱找钱，记账算账，学以致用，边学边用，小卖部就是我数学和语文的课外“补习班”。前几天回老家，爹说还有上千元的账款没有收上。快半个世纪了，这笔历史欠账找谁收啊。爹说，当作是扶贫了。有天，我正用竖式算完一堆小百货的总价，那个村民当着母亲的面夸我“聪明，脑子转得快”，好像他看到了加法口诀表像齿轮一样在我脑子里“咔咔咔”地转。也就是在拿取记写瓶装酒时，我发现瓶子上“剑”“春”的写法与课本上不一样。瓶子上是“三人两口一把刀”的“劍”。“春”在课本上的是“三人抱日”，瓶子上却是“一人抱日”，这个“人”腋下有两个“+”。我不认识这两个字，爹懂书法，他说“劍”是繁体，春是隶书。我便蘸水在柜台上写：劍南春、剑南春……

看到“剑南春”时还疑惑，剑阁到南部有条省道叫剑南路，我们到剑阁、阆中、南部等地就要走，“剑南春”是指这条省道吗？后来我才知道，“剑南”指剑南道，不是剑南路，“春”有酒的意思。从此，“剑南春”，我便视为是老家的酒、怀乡的酒。

那时农村人一般都是打散酒。我家卖的高粱白酒，都是爹到乡场上用塑料壶背回来倒进陶瓷缸里，用薄膜封口再用布米袋压实存放好的。酒缸旁挂着一两、二两、半斤、一斤的塑料提子，也有竹提和铁提子，村民要几两，就用提子舀几两。缸盖一揭，一股浓浓的酒香就扑面而来，舌头下转眼就积聚起口水，喉咙也不由得咽动。打酒倒入别人的酒瓶或酒壶，便要迅速盖上缸口，不然酒气敞多了，酒就变成了水。“酒靠一股气，人争一口气。”爹说。

瓶装酒比散酒贵，一般都是买来当重礼送人或是家里有大事贵客要上门。剑南春酒好，比别的酒贵。只要有人说“拿瓶剑南春”，我就会猜，娃娃要订亲了？孩子考上学了？

如今，散酒在大多数农村已成为历史，瓶装酒进入了千家万户。剑南春名声更大，销售更远，但酒瓶上隶书的酒名仍然未变，更加熠熠生辉。一代人有一代人关于酒的记忆，剑南春却一代一代一直陪伴。人在一年年老去，剑南春却越来越青春焕发。一杯酒，让人筋血疏通豪气开张；一滴酒，让天地万物互为表里融合共生。当唐朝远去，当宫廷消失，酒及尽在酒中的一切却生生不息、日日又新。

十年前，我在成都买了房。按风俗，乔迁一定要吃酒庆贺。我们只请了隔壁邻居和孩子干爹两家。妻子问：“喝什么酒呢？”“剑南为家，春生万物。剑南春！”一桌菜，两瓶酒，举杯的都尽兴而归。第二天中午，我问邻居男主人如何，邻居家说还在睡，又问头痛不，回答说不痛。我对酒没嗜好，也没研究，只知道喝醉了头不痛的，就是好酒。

“唐时宫廷酒，今日剑南春。”唐，是剑南春白酒生产时间轴上的历史高光；今，将永远无限延伸。这绵延不绝的长路，承载的不仅是习俗民风，还是川酒文化、巴蜀文明……游历绵竹的“诗仙”李白，是否曾举杯家乡的美酒邀约过皎皎明月呢？这倒不必深究，用剑南春敬故人李白总可以吧。

太白兄，将进酒。剑南春，杯莫停。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酒饮者留其名……

剑南春浓浓几许？三八四六五十二。

庆功、贺喜、思乡、解忧……我不知道，分别要与多浓的酒才相配。那就再来一杯剑南春，直到酒酽花浓；那就再来一杯剑南春，直到世人皆醉。那就再来一杯，再来一杯……

2025年8月14日

作者简介：

彭家河，当代作家，鲁迅文学院第42届高研班学员，先后出版散文集《在川北》《瓦下听风》《湖底的河流》，曾获第九届四川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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