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观新闻记者 周显彬 周伟 王型芳/ 文 华小峰/图

7月的赤水河谷,蒸腾的热浪裹挟着浓郁的酒香。傍晚时分,贵州省仁怀市茅台镇1915广场旁的酒业一条街,金酱酒业的门店经理老李站在玻璃柜台后,目光追随着街上来往的车辆。一辆黑色轿车已经第三次缓慢驶过店门,这一次终于停了下来。
“进来尝尝我们的新酒?”老李热情地招呼道。这间半个月前新开的门店,在当下略显冷清的街道上显得格外醒目。
茅台镇被称为“中国第一酒镇”,也是中国酱酒的核心腹地。近十年来,这个群山环抱的小镇见证了一个产业的崛起与深度调整。从2014年到2024年,贵州酱酒产量在全国的占比从4%跃升至11.9%,市场规模从10%扩张到30%。鼎盛时期,仁怀市每两个常住人口中就有一个从事与白酒相关的行业。如今,当行业进入深度调整期,这座“中国酒都”正在经历一场脱胎换骨的蜕变。

酱酒变局
十年间“从过热到出清”
茅台酒厂生产区,工作人员指着堆积在车间中央的酒醅介绍:“这是准备第七次取酒的酒粮,每一轮次酒的风味都各不相同。”
“12987”这个数字密码,在过去十年间几乎成为酱酒行业的通关密语。一年周期、两次投粮、九次蒸煮、八次发酵、七次取酒——这套工艺体系不仅定义了酱酒的品质标准,更在市场营销中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酣客酒业创始人王为回忆说:“2016年我们做市场推广时,光是讲解这套工艺就能让消费者产生强烈的信任感。”
“它只是工艺的局部表达,真正的酱酒体系远比这个复杂。”时至今日,酱酒产业的核心技术专家们普遍认为,这套口诀已不足以概括酱酒的灵魂。
事实上,酱酒的崛起并非偶然。1979年第三届全国评酒会初次确立酱香香型,并以茅台为标杆,奠定其行业地位。此后几十年,茅台镇上的酒企如众星拱月,共同托起酱酒的黄金时代。
2015年前后,酱酒热潮初现端倪。酣客、肆拾玖坊等新锐品牌以社群营销、众创模式异军突起;金酱、无忧等本土企业则凭借差异化打法站稳脚跟。茅台镇酒商苏创至今记得,他在路边支个小摊,一吨基酒曾卖出56万元的“天价”。
品类红利的释放对于中国白酒产业来说并不少见,但是往往伴随着行业格局的深刻变革。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泸州老窖、五粮液先后领跑中国白酒行业,正是借助了浓香品类的起势。而在上一轮行业调整前后,茅台带领酱香型白酒迎来风口,也分享了一轮周期中最大的品类红利和市场红利。

茅台镇在2015—2021年间迎来爆发式增长。酱酒品类被认为“遍地黄金”,产区也从贵州扩张至四川乃至广西等省份,产业资本、投机资本以及非酱酒企蜂拥而入。而作为极核的茅台镇无意中收获了最多的“流量”。
数据显示,仁怀市酒类企业数量最高峰时超过1900家,窖池总数达12万口。在茅台镇中国酒文化城附近经营酒坊近20年的赵刚回忆:“前几年,随便一个酒厂门口都停满了全国各地来拉货的车。”
转变,出现在2022年冬天,11月底的茅台镇气温骤降,与之同步的是酱酒市场的急剧降温。
随着行业调整期的到来,低效产能和同质化竞争成为酱酒行业的致命伤。仁怀市挥刀“瘦身”,通过“三个一批”(清理退出一批、兼并重组一批、改造提升一批)策略,将1900多家酒企缩减至868家,淘汰窖池8万余口。
品类红利爆发之后的出清,对于每一个产区都是必经之路,仁怀这一次的操作更加精细化,为行业腾出高质量发展的空间。
仁怀市酒业协会副秘书长杨必刚介绍,这一轮的产能出清并未导致产业规模萎缩。2024年,遵义市白酒产业实现产值1408亿元,同比增长10.9%;仁怀市GDP突破1900亿元,跻身西部百强县(市)前三甲。这种“量减质升”的态势,标志着行业开始步入高质量发展轨道。

“多强”并立
从“搭便车”到“造自己的车”
在茅台镇椿树村,一个四川老板做了一件“出格”的事——建了一座五星级酒店,而不是像其他同行那样在这个寸土寸金的核心产区建窖池累产能。这位老板就是衡昌烧坊的邓鸿,他的逻辑很简单:“茅台镇不缺酒厂,缺的是让人眼前一亮的体验。”
从“卖酒”到“卖生活方式”,邓鸿的选择折射出贵州酱酒的发展新趋势。从“12987”的卖酒口诀向“卖生活方式”转变,这一项正在席卷贵州白酒产业上下的顶层设计,可追溯至贵州省政府的战略规划与政策引导,被视为贵州白酒产业的一次深刻转型。正如中国酒业协会理事长宋书玉所言:“瓶中的酒很精彩,瓶外的世界更加精彩。”
无论是浓香、酱香还是清香,纵观当前的中国白酒产业,一个产区的小环境内,中小酒企往往“傍龙头”生存,产品包装、宣传话术向龙头靠拢。但在茅台镇,这种模式已来到新的拐点。

2023年以来,贵州酱酒企业纷纷开启“去茅化”转型:习酒主打“民本”情怀,金沙酒业强调“醇柔酱香”,珍酒绑定“美酒+美食”场景,安酒则高举“舒适生活”旗帜……而在地理上,关于赤水河左岸、右岸、上游的定位标签,也在重新塑造独特气质。
“学茅台,酿好酒”仍是共识,但企业更需在“求同”与“求异”之间找到平衡,这也显示了企业对于转型的理解和实践。“贵州白酒圆桌会议每年都在强调‘一超多强’的格局,但‘多强’必须找到自己的路。”有熟悉当地酒业的业内人士说。
“过去十年我们搭的是茅台的便车,现在要造自己的车。”在茅台镇深耕三十年的夜郎古酒业董事长余方强作出如此判断。尽管行业整体承压,但主打差异化的一些品牌仍保持两位数增长。比如,酣客酒业通过社群营销实现逆势增长,其“封坛定制”业务同比增长40%;真工酒业聚焦“精品路线”,客单价提升35%;远明老酒则获得“中国酱香酒线上销量领军者”的市场肯定。
据权图工作室统计,2024年中国酱酒产能实现约65万千升,同比下降13.33%,为自2019年以来首次下降。同时,酱酒行业销售规模2400亿元,利润970亿元,同比分别增长4.35%和3.19%,增速明显放缓。
“把大的做强”“把小的做精”,在“大而强”“小而美”并生的时代到来之前,贵州白酒业至少还有一到两轮的兼并整合。有业内人士表示,产业高质量发展战略与数百吨、一两千吨低效产能的持续出清之间并不矛盾。
新周期
答好 “酿好酒”+“卖好酒”的考题
行业的调整期,往往也是价值回归的契机。茅台集团名誉董事长季克良曾言:“在困难的时候,我们要从容;在不好的时候,我们要淡定。”这句话如今成为许多贵州酒企的生存哲学——坚守品质、尊重规律、敬畏市场、穿越周期。
前几年的酱酒热潮,像极了浓香白酒的“黄金十年”。而在2020年前后,仁怀市酒业协会会长吕云怀等人就曾大胆预测,大多数酱酒企业还得重走一遍浓香曾走过的路。
余方强也认为,酱酒行业的未来很可能复制浓香白酒的格局——龙头稳固,少数品牌跻身“多强”,大多数企业则需转向精品化。“其实,目前在渠道、品牌等方面,我们依然是在走浓香走过的路,只是速度更快一些。”
在茅台镇赤水河畔的酿酒车间里,成义烧坊古法酿制技艺第七代传承人方廷本正指导工人进行“高温堆积”工序。他说,“酱酒是时间的艺术。三年出酒,五年上市,没有捷径可走。”
除了品质的坚持,营销方面的创新则是酱酒产业一贯的优势。从商务场景到家庭聚会,从中年到青年,从聚焦到多元……对于“白酒+”生活方式的理解、呈现和打造,是整个白酒行业的一道考题,茅台镇正在率先落笔。
“消费场景的转型一定会牵涉到价格转型。”四川省酒业协会副秘书长刘俊升表示,这对于整个行业来说是一个隐藏在谜面之下的考验。杨必刚也认为,“场景转换,价格下滑,这是白酒产业面临的调整现实。”
从长江首城到赤水河两岸,白酒产业源远流长,产区、企业、品牌交相辉映,共同见证了一次次产业迭代更新最终回归品质本真的过程。这或许正是消费升级的一个生动案例——每一轮迭代都踩着前一轮的韵脚前行,先要走完必须走的那段路,才能踏上自己想走的那条路。
近十年来,茅台镇白酒产业发展在躁动中以狂飙之势走完第一段路,正开启第二段征程,齐心协力描摹出中国白酒产业的“第二曲线”和成熟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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