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的模样

■甘祖昌

落日的余晖洒满整片训练场。我倚着单杠立柱喘气,排长蒋火旋拧开军用水壶猛灌一口,忽然噗嗤笑出声:“兄弟,咱们现在可都成黑脸庞了!”这句话让我一下子想起当年那段时光。

那年9月,我们穿着崭新军装列队。阵阵蝉鸣声里,队长的嗓音浑厚响亮:“今天教你们唱《黑脸庞》。你是黑脸庞,我也是黑脸庞,听着口令向右看,咱都是黑脸庞,风沙当粉抹,日晒当涂霜,摘下月亮当镜照,咱越照越漂亮……”队长的歌声并不优美,但粗犷有力。歌声盖过蝉鸣,树叶筛落星星点点阳光,跳跃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

我们这些新学员面面相觑,有人憋着笑嘀咕,“这歌可真土”“唱得不在调上”……队长教得很认真:“等你们晒脱三层皮,就知道这歌有多好听了。”

“晒脱三层皮”,是从战术训练开始的。队长持枪卧倒,匍匐前进,起身冲刺,示范动作流畅自如、敏捷矫健,让我们在一旁看得热血沸腾。随后,队长一声令下,我们如离弦之箭冲上训练场。

一遍,两遍……随着手肘与膝盖磨破了皮,强烈的疼痛令我一度想停下来,但耳边不断传来“加油”“快点”的呐喊。战友间的鼓励似乎有着特殊的魔力。我支撑着疲惫的身体,凭借一股子韧劲,咬牙坚持。队长站在终点掐表,突然对我们大喊:“这才是当兵的模样。”

我的鼻梁最先脱皮,接着是耳廓。夜里睡不着,晒伤的皮肤火辣辣地疼,疼着疼着也就慢慢习惯了。夜色中,我常静静望着天花板,“黑脸庞,当兵的模样”一遍遍在我脑海里回响着。那歌声的旋律,像颗种子一样在我心里扎根、发芽、生长、开出生命力旺盛的花。

毕业分到基层连队后,我随单位前往滇东高原执行任务。高原的天空格外蓝,清澄、通透。片状、絮状、团状的白云在高空飘过。大自然的神秘与美丽给我带来深深的震撼。

站在连队门口,指导员拍我肩膀的力道很是惊人:“大学生排长,先去3排锻炼锻炼吧。”他颧骨上飞着两团高原红,好似两簇鲜艳的红花,热烈迎接初来乍到的我。

一天下午,炮班的老班长和我一起进行战术训练。这时,雷阵雨席卷而来。我和班长赶紧收炮、断电,一起躲在帐篷下。雨转瞬间大了起来,雨滴“噼噼啪啪”地砸在炮衣上。我的迷彩服早被雨水浸透,浑身冰冷,不由得缩紧了身体。

等到阳光刺破云层,我们又回到了炮车上。班长蹲在旁边整理随车工具,他看看我的动作,忽然把工具箱合上说:“排长,你这样卸炮衣可不行呀。”他动作利索地给我示范,不一会儿,炮衣叠得像块方砖一般棱角分明。我学着他的动作,将浸透雨水的帆布一寸寸捋平,翻卷折叠。最后收边时,他指导着我用力一甩,帆布甩出一串晶亮的水珠。我们默契地相视一笑,两张黑黝黝的面庞上,露出相似的笑容。这时,我的内心感受到了熟悉的温暖。

冬去春来,连队门前播种的细微草籽,如今一片生机盎然。

这一年,我带的新兵里,有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战士,跑障碍时总卡在矮墙上。看着他脸庞白净的模样,我想起了当年军校时的那首歌、那片操场、那些战友,这个新兵以后也定会像我们一样,长成“黑脸庞”吧。

“你是黑脸庞,我也是黑脸庞,听着口令向右看,咱都是黑脸庞,风沙当粉抹,日晒当涂霜,摘下月亮当镜照,咱越照越漂亮……”

恍惚间,耳边仿佛传来熟悉的旋律。山风掠过迷彩服的衣领,训练场上腾起的尘雾里,一张张年轻的面庞正在褪去青涩,渐渐有了“当兵的模样”。

(本文选自2025年5月16日《解放军报》“长征副刊”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