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王选辉 实习生 缪舒玲
“得准备好红包，（女儿）小星今年要结婚了！”3月10日晚，陈婧收到好友楚一军从印度洋海域发来的喜讯。
“必须的，那你能回来吗？”陈婧回复信息说。她知道，远洋渔船从印度洋回到山东，至少要一个月时间。没多久，陈婧收到楚一军的信息回复：“我必须回家呀！”
当天晚上，多个亲友都收到了楚一军发出的小星婚讯。谁也没想到，第二天，意外发生——楚一军遭他人杀害，倒在甲板上，之后遗体被推进海洋中。
据威海海警局此前通报，该案于3月12日立案，犯罪嫌疑人被控制。4月6日，涉事船已经靠岸。4月底，死者家属接到通知嫌疑人已被检察机关批准逮捕。
近日，澎湃新闻前往威海调查了解到，涉事渔船来自荣成市的靖海集团，船号为“鲁荣远渔370”，嫌犯名叫林某兵，为该船二副（船舶中第三高级别的职位，仅次于船长和大副），此前曾数次跟随楚一军出海。
涉事船只“鲁荣远渔370”。受访者供图
多项证据显示，案发前已有征兆浮现——3月上旬，林某兵就和其他船员有过言语冲突。3月8日前后，林某兵表达过离职返港回国的想法。案发前一天，林某兵曾持刀独自站在甲板之上，之后他一度跳海自杀，被楚一军联合船员救下。次日一早，他关闭监控，开始行凶。后在多人合力下，林某兵被控制。
30年海员生活，为筹女儿嫁妆再次出海
据靖海集团官网消息，2024年8月26日，该公司5艘灯光围网渔船从沙窝岛中心渔港拔锚起航，开赴印度洋从事捕捞生产。
2024年8月26日，靖海集团5艘灯光围网渔船开赴印度洋从事捕捞生产，图中最右船只为“鲁荣远渔370”。靖海集团官网 图
靖海集团官网显示，公司目前拥有具备农业农村部远洋渔业资质的远洋捕捞公司3家，分别是荣成市荣远渔业有限公司、山东沙窝岛远洋渔业股份有限公司、灯光围网捕捞公司，各类专业远洋船只78艘，作业海区遍布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捕捞规模、产量、效益等指标均居山东省同行业首位。
前述消息介绍，5艘渔船中有2艘是新建渔船，系首次开赴印度洋渔场作业。公司相关单位负责人、工作人员及部分船员家属到场送行。报道中配上了渔船整装待发和正式开赴渔船的照片，末尾称“预祝五艘渔船安全生产，捷报频传！”
今年54岁的楚一军是其中一艘渔船“鲁荣远渔370”的船长。对于此行，他在朋友圈中发了多张出发前的渔船照片，并配文感慨：“已是人间五十翁，依然策马啸长风，扬帆起航印度洋，满载而归沙窝岛！”
启航出发印度洋时，楚一军在朋友圈发文：“已是人间五十翁，依然策马啸长风”。澎湃新闻记者 王选辉 图
受到疫情等因素影响，楚一军在2021年起就暂停出海。这次印度洋之行，是楚一军过去三年的第一次出海。
荣成市是威海下辖的县级市，是山东半岛最东端的海滨城市，海岸线近500公里，约占全省的七分之一，长期以其丰富的海洋资源和独特的地理位置而闻名。“靠海吃海”，在荣成，出海打鱼一直是当地人重要的收入来源。
据楚一军亲友介绍，因小时候家庭经济条件较差，他在十七八岁就成为一名船员，开始“海上讨生活”。最开始，他先从近海捕捞开始参与，在多个船公司都有工作过。随着经验的积累，他成为一名娴熟的船长。
荣成当地一名船员介绍，选择成为一名海洋渔船船员，意味着踏上一场与陆地生活截然不同的冒险。工作内容是单调而重复的，机械地操作设备、巡查船舶、维护设施，在日复一日的流程中，非常考验着人的耐心与定力。捕捞作业往往需要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从渔网布设、拖曳到收网、分拣、冷冻，每个环节都需耗费大量体力。
种种困难楚一军都克服了。2021年，他已经出海30年。当年7月10日，他来到威海下辖的大鱼岛，在朋友圈中追忆过往：“想起了三十年前的第一次，在这个码头做船员出海捕鱼，颇有感慨。”
2024年，小星即将步入婚姻殿堂，为了筹集小星的嫁妆，楚一军再次登上了远洋渔船。“军哥很爱宝贝女儿，总觉得当船员这些年亏欠女儿太多，想结婚时多备点嫁妆，能给姑娘多一些帮助和底气。”一位亲友表示。
嫌犯是渔船二副，出海前船长多次接送其上下班
“鲁荣远渔370”是一艘灯光围网渔船。公开资料显示，灯光围网渔船是利用海洋中许多鱼类有趋光特性，通过在船的首部、舷侧及船底等水中部位安装一定数量的电灯的装置。
“当电灯全部开启时，在茫茫大海中出现一片光灿夺目的景象，具有趋光特性的鱼群便会向灯光区域游来，把鱼群诱集一起即可收拢渔网。”荣成当地一名渔民介绍。
“鲁荣远渔370”上有20多名船员。除了船长外，还有大副、二副、三副、水手长、水手等分工。二副名叫林某兵。
林某兵今年五十多岁，是威海荣成市王连镇寨前赛家村人。一名亲友介绍，楚一军的岳父也是寨前赛家村人，几年前林某兵通过其岳父关系联系上楚一军，后来成为跟随楚一军出海的一名船员，“林某兵比较壮实，他上船就是力气，都是靠力气吃饭，他这种体型是符合上船的条件的。”
陈婧是楚一军多年好友，和林某兵虽未谋面，也曾听楚一军提起过他，“之前提携过他，也搭档好几年了。”
出海前，船员们并不是都在家待着，需提前几个月就要到船上准备，每天对船上的零部件进行安全检修。陈婧说，楚一军和一些船员住荣成市区，而渔船是在石岛一带。船出发前的那段时间，楚一军每天一早就开车去接送船员，其中就包括林某兵，“每天来回80公里。”
“鲁荣远渔370”出发后，陈婧并未感觉异常。2025年1月28日除夕，楚一军还在朋友圈中发了祝福视频。
2025年1月28日除夕，楚一军下厨给船员做了一桌年夜饭。受访者供图
视频中，渔船正在黑夜中行驶，十余名船员齐聚在甲板上庆祝过年，船员们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甲板上炸响，其乐融融。楚一军配文称：“鞭炮一响，黄金万两，在这里祝福所有的家人朋友在新的一年身体健康！”
嫌犯所在的村庄。澎湃新闻记者 王选辉 图
当天，楚一军给船员们下厨做年夜饭，并将一桌菜的照片发给了陈婧。这桌年夜饭中摆了十多个菜，有油炸虾、四喜丸子、海蛎抱蛋等。“军哥做饭很好吃，只要在家都是他做饭，出海也经常给船员下厨。”陈婧说。
3月10日晚，陈婧收到楚一军发来的小星即将在今年7月举办婚礼的讯息。后来她才知道，当晚楚一军给多个亲友都发出了女儿婚礼的邀请，“他一直以女儿为骄傲，发出信息时肯定是很自豪和幸福。”
3月11日是楚一军54岁生日。当天早上7时30分，楚一军结束了与妻子的语音通话。然而到了当日上午11时之后，他人便无法再与楚一军取得联系。次日，家属接到通知，楚一军就在船上遭杀害。
案发后，威海海警局对该案发布“情况通报”称，3月11日，荣成市一艘远洋渔船在公海发生一起刑事案件，致1人死亡。威海海警局已于3月12日立案，犯罪嫌疑人已被控制，涉事船只正在返港。目前案件正在依法侦办中。
让小星没想到的是，凶手竟是父亲曾经帮扶过的渔船二副林某兵。
“刚出海的时候，他（林某兵）没有合适的拖鞋，爸爸拿了一双自己的新拖鞋给他，他则给了爸爸一把水果刀。”小星说，事发前两天，林某兵把水果刀要走了，把拖鞋还了回来，“我相信这是有预谋的。”
她此前从警方那里看到一段船员录的视频，“凶手将爸爸杀害后从二楼船长室扔到一楼甲板，之后凶手试图将爸爸抛下海，可是视频戛然而止。”她称，渔船公司说凶手将监控砸坏，只有船员录制的视频，“视频里爸爸已经躺在甲板上不动了。”
事发后，陈婧曾数次前往楚一军家安慰其妻子，也看到了小星所说的这段视频，“看到了军哥从第二层掉下来的过程。他躺在甲板上一动不动，头部和肩背有多处伤口。”
楚一军部分航行日记。受访者供图
案发前嫌犯情绪异常，一度跳海自杀
在楚一军和妻子的聊天记录中，陈婧发现，事发前林某兵在2025年3月上旬曾表达过想要返港回国的想法，被楚一军劝回。
“我哥（楚一军）说，出发到海洋上就要一个月，真正干活不到两个月，让他（林某兵）把剩下两个月的活干完，这样才不会被扣工资。”陈婧说，船员、船长都是和船公司签订的合同，出海20多人，每次出海成本都比较高，所以合同对于船员工作时间都有要求，一般要装满渔获才能返航。
小星介绍，3月6日左右，林某兵就曾和其他船员有过言语冲突，“两人在吵，我爸阻止了他们。”之后他表达了想离职返港回国的想法。
小星在小红书中提及林某兵曾想返航的信息：“爸爸说他（林某兵）要是不舒服可以先去躺两天再干活，如果是直接不干了需要签协议，跟转载船一起回家，但是公司规定工资会减少。远洋船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人少干，其他人就要多干，其他人肯定也不乐意。”
威海当地一船长向澎湃新闻介绍，远洋渔船通常按岗位配置固定人数，船员出海途中突然离职会导致岗位空缺，直接影响渔船正常运转。剩余船员需承担额外工作负荷，可能导致疲劳作业、效率下降。此外，为送返离职船员，渔船可能需改变原定航线，增加燃油消耗和航行时间，进一步压缩作业时间。
聊天记录中，陈婧发现，林某兵就出现过情绪异常的表现。楚一军发过一张林某兵独自在甲板上站立的照片。“军哥和我姐（楚一军妻）说，这人老是在那站着，一点活儿不干，总是这样不干活，别人会有意见。”陈婧说，有段时间林某兵闹着说不想干了，想要自杀，“我哥还派了两个人看着他。”3月8日左右，林某兵坚定要返港回国，签订了离职合同。
聊天记录显示，3月10日晚10时，林某兵将此前楚一军送给他的拖鞋归还，并要走了他之前作为回礼的水果刀。
当晚，林某兵一度跳海自杀。“我哥放下救生圈，将他（林某兵）从海里拖上来。他自己爬上小船，又被人拖到灯光船上。”陈婧说，林某兵上船后换了身衣服，喝了一瓶啤酒就去睡觉了。
楚一军在语音中提到了这件事情，那天因为这事，“折腾了一天连鱼都没打。”
陈婧还注意到，在跳海前，林某兵就曾持刀在甲板上行走。“我姐（楚一军妻）说他怎么还拿着刀，不要和他（林某兵）发生冲突，千万注意安全，我哥说没事。”
“当时他就有过持刀想要伤人的举动，目标不是我爸，是其他人，被众人制止。”小星说。
没想到，林某兵醒来后就袭击杀害了楚一军。
小星称，案发后，林某兵一度控制渔船航行了数个小时，直到其他船只靠近，众人登船后才将其控制。
4月21日，澎湃新闻走访寨前赛家村时注意到，村口宣传栏中“征信管理信息”表格中，林某兵名列其中。该村中，林姓、赛姓、刘姓居多。多名村民介绍，林某兵干出海已经有不少年，有个女儿在外地，其妻子近日离开了村子。
有村民称，林某兵有犯罪前科。楚一军的家人也称，林某兵有过3次违法犯罪记录，其中一起就是在渔船上故意伤害他人。澎湃新闻通过中国裁判文书网等公开渠道检索，未查询到其相关犯罪记录。
当天，澎湃新闻在寨前赛家村找到林某兵的住房。房屋是一层平房，由两米左右高的黄灰围墙包围院子，围墙上堆着草垛，屋顶系红色瓦片，整体上看装修年份并不久。当地村干部向澎湃新闻表示，事发后不久林某兵妻子离开了村里。
当天上午，一男一女搬东西从林某兵院子出来，往车上装货。澎湃新闻上前询问林某兵的情况，对方答复“清者自清”，之后不再回答问题，驾车离开。
对于该案仍存在的诸多问题，澎湃新闻多次联系威海海警局，该局工作人员告知案件仍在依法侦查中。5月12日，澎湃新闻联系靖海集团，该公司工作人员则表示不接受采访。
“一辈子都在海里，最后也在海里”
4月17日，小星收到了警方整理的父亲遗物，有床铺、衣服、锅碗瓢盆，还有父亲在船上种的花。遗物中，还有两件小星给父亲的物件：一件是去年父亲节时买的小投影仪，“给爸爸下载了1个T的电影、电视剧、综艺”；另外一个是过年时给父亲买的零食，“这些零食通过转载船送到爸爸那，没想到3月9日爸爸刚收到这些小零食，3月11日就出事了”。
家属收到楚一军遗物，其中包括两本心理学书籍和一份婚礼宴请名单。受访者供图
5月3日，小星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了两本书，一本《管理心理学》，一本《心理学与生活》。这是楚一军出发前从小星书架上拿走的书，“书架上有很多书，但爸爸选了这两本。现在已经重回我的书架。”
楚一军遗物中，还有一份航行日记，记录每日航行中的情况——“12月5日，产量不好”“12月6日，浪大没干活”“12月10日，海豚太多、没有鱼”“某日，抓（住）一漂浮小破船”……“从签合同开始，到人、目的地、时间、位置，又将航行面貌展现在我脑海里。”小星说。
在航行日记中，夹着一张粉色A4纸，上面密密麻麻的人名写满了五大页纸，正是小星婚宴的邀请名单。
在很多亲友看来，楚一军是个很顾家的男人，对妻女都很照顾。远洋渔船的作业周期通常较长，少则数月，多则一年以上。海上通讯信号不稳定，与家人的联系主要依靠卫星电话或有限的网络信号。而楚一军出海时，几乎每天都和自己的妻子通信联系，交流日常。
成绩优异考上上海高校、毕业后也留在上海工作的独生女小星一直是楚一军的骄傲。朋友圈中，楚一军多次分享女儿成长的动态。
微信公众号“咱渔民的那些事儿”的文章被楚一军多次转发。一篇《我在渔船这些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的文章中提到，“假如你老公是出海渔民，没时间陪孩子，陪你，请不要怪他。因为他穿起工作服就没法抱着你，而他脱下工作服就没法养你！”楚一军很快将文章转发分享至朋友圈。
小星说，自她有记忆以来，父亲一直都在海上工作。父亲从最开始的船员干到后来的船长。在她看来，父亲是一位好丈夫，“嘴甜、会提供情绪价值、眼里有话”“他很爱我和妈妈”。街坊邻里如果有需要帮忙，他一定会主动帮忙，并且会把事情做得很好。
“他总是在考虑转行，因为在海上是高危职业。”楚一军的一名合作伙伴向澎湃新闻介绍，远洋生活充满未知与挑战，恶劣的天气随时可能袭来，船舶在波涛中时刻面临倾覆的危险。
但转型并不顺利。过去数十年的船员生涯让楚一军攒了一些积蓄，2013年之后的几年，他将资金投入到瓷砖、卫浴、全屋定制等装修领域。没想到，他所投资的店铺遭遇了商场品牌撤店等一系列风波，三家店陆续关闭，“亏了不少钱”。
“爸爸，你缺席了我人生的每一个重要节点，我的出生、中考、高考、大学、18岁生日你都缺席了，明明近在咫尺的可以参加我的婚礼，你却再次缺席了。”至今，小星仍无法释怀，“爸爸一辈子都在海里，最后也在海里。”
（本文楚一军、陈婧、小星均为化名）
本期编辑 邢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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