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观新闻记者 余如波

成都市区的西村大院,商铺云集,车水马龙,熙来攘往。

临街一角,一块最近摆放的巨大展板,不时引来路人驻足。展板主体是黑白色的西村大院全景图,下方几行小字写道:“2025年3月4日,全球建筑界最高荣誉普利兹克奖正式揭晓,刘家琨成为普利兹克建筑奖史上第54位获得者,也是第二位获此殊荣的中国籍建筑师。西村大院是其代表作之一。”

西村大院(陈忱 摄)

作为一名出生、成长、生活、工作在成都的建筑师,刘家琨已经在国内完成了30多个建筑项目,其中不少作品位于成都: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建川博物馆聚落之钟博物馆、水井街酒坊遗址博物馆(现名水井坊博物馆)、西村大院……在刘家琨获得普利兹克建筑奖后,这些建筑作品吸引了不少人去现场“打卡”。

普利兹克建筑奖评审辞写道:“刘家琨的作品以其深刻的连贯性和稳定的素质,摆脱了各种美学或风格上的束缚,对新世界进行了想象和建构。他所首倡的是一项策略而非某种风格,从不依赖于重复的方法,而是基于每个项目的具体特征和需求,以不同的方式进行评估。”

它们是如何具体呈现于刘家琨的建筑的?3月17日,记者选取其中3个作品进行了现场探访。

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

力图实现建筑与自然的融合共生

行程第一站,是位于成都市郫都区新民镇、依都江堰水系徐堰河而建的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博物馆占地30亩,有石刻藏品1000多件,主要展示自汉代到唐宋时期的佛教石刻艺术。

按照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建筑研究生院荣休教授肯尼斯·弗兰姆普敦的评价,这座博物馆是1999年创立家琨建筑设计事务所后,刘家琨首个得到国内外赞誉的作品。

刚走进博物馆大门,记者却犯了迷糊:眼前的空地上布满杂草和青苔,周围是密密麻麻的树木和竹林,哪里有一座建筑的影子?直到透过竹林的缝隙发现一条石板小路,记者才得以从小路曲径通幽地走向竹林精舍、十方殿、三世殿等一座座建筑。

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十方殿”展厅入口(毕克俭 摄)

可以说,博物馆借鉴中国传统园林的设计手法,以蜿蜒迂回的路径串联起各个区域,使观众穿越各不相同的自然空间和人工空间,延长游览路线,丰富参观体验。

“有竹林,有树,有林间空地,跑到这里建一个小的博物馆,没有理由把它们破坏了,那就见缝插针找个地方把房子做起来。”刘家琨说。这也体现了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的一大设计理念:平等对待由建筑构成的人造空间和由竹林行成的自然空间,将竹林视为绿色展厅,空地视为日光展厅,室内展厅充分引入室外元素,力图实现建筑与自然的融合共生。

其中一大室外元素,就是自然光。记者注意到,尽管博物馆展厅安装了不少射灯,其中绝大部分却未开启。因为博物馆展区采用了各种不同的采光方式,如间隙采光、天窗采光、墙面反射光及室内水池反射光。例如,一些展览区域通过上方的白色磨砂玻璃,将外部光线引入室内,再借助佛像石刻四周的白色大理石形成反射,将展品本身衬托得十分庄严神圣。

博物馆的“三世殿”,是一处高挑开阔的展览空间。展厅深处的红墙,不仅通过磨砂玻璃引入自然光,上方还爬进了不少藤蔓植物。当观众在红墙下转身回望,可以透过展厅入口处高大的玻璃门窗,将室外一丛丛挺拔的翠竹尽收眼底。自然与人文,在这一刻相映成趣。

依都江堰水系徐堰河而建的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毕克俭 摄)

刘家琨说,博物馆藏品以石刻为主题,因此在建筑设计中,希望表现一部“人造石”的建筑故事。清水混凝土,是“人造石”的重要内容。为适应当时、当地的施工水准,应对生疏的浇筑技术以及后期内部改动随意性极大的情况,刘家琨采用了一些特殊工艺,如用窄条模板在建筑外墙表面形成一道道横向的长条形肌理,表面凹凸不平,变“瑕疵”为“表现”。

西村大院:

用“未完成感”容纳更多个体表达

位于成都市区的西村大院,是刘家琨迄今为止最大的作品,建筑面积超过13万平方米。

在肯尼斯·弗兰姆普敦看来,西村大院“通常被认为是刘家琨从业至今的一个杰作”。以周边街道为界,西村大院形成一个外高内低的结构,既像“盆地”又像“火锅”:外侧是5层楼的商业区,包括餐饮、运动、艺术培训等各种业态,内部是足球场、篮球场、绿地等功能区域。

西村大院夜景(浅深摄影 供图)

不过,与一般的商场或商业综合体不同,一方面,西村大院没有明确的“大门”,四面八方皆可由出入。大院一侧设计了回环往复、逐渐升高的交叉跑道,大院顶部也被环形跑道连接起来,周边居民可在此散步、跑步、骑行。

记者在探访时,尽管一场倒春寒让室外温度只有个位数,但仍有一些动漫爱好者在空中跑道上拍摄写真。

大院内部,如同一个公园般的超大院落。一丛丛翠竹生长在各个角落,再现了成都人热爱的竹下休闲传统生活方式,成为周边社区民众休闲生活的乐园,也为自身带来丰沛的活力和巨大的成长空间。

“毫无疑问,整件作品被设计成了一个‘微型城市’。”肯尼斯·弗兰姆普敦说。

另一方面,西村大院整体看上去“灰头土脸”,没有贴瓷砖也没有粉刷,甚至被一些人调侃为“烂尾楼”。“在成都,实用主义和享乐主义比较重要。成都吃火锅的地方,通常装修简朴,瓷砖贴面的土灶台,几个赤膊壮汉,一边喝酒一边大声划拳,想做这种感觉。”设计团队成员杨磊表示,西村大院是“反精致化”的,不少建筑细节,都用大方明了的方式处理。

西村大院再现了成都竹下休闲的传统生活方式(浅深摄影 供图)

这不仅是为了“找感觉”,更是一种务实的策略。刘家琨根据自身建筑实践,提出了“低技策略”理念,即“直面现实、利用现实,甚至反扭现实,尽可能地使有利的条件和不利的因素都转化为设计的依据和资源”,最终“在经济条件、技术水准和建筑艺术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

具体到西村大院,刘家琨称为“未完成感”。如室内外分界面采用注重功能、简明通用的铝框高透玻璃,不做特殊设计。他表示,“未完成感”并不是没有完工,而是考虑到后来会加入很多商家,这种粗犷的外观有利于容纳未来业主群体的个体表达,形成更为丰富多样的立面呈现。

这也兼顾了艺术的呈现。西村大院一根根八角柱表面,呈现出纵横交错的细密纹理。它们以当地常见的手工竹胶板作为模板浇筑而成,赋予清水混凝土独特的质感,使建筑与本土自然元素建立抽象的联系。

水井坊博物馆:

在继承传统中探讨“新旧共处”

1998年8月,成都水井街原全兴酒厂曲酒车间发现老酒坊遗址,以大量的出土文物、依次叠压的晾堂和不同时代的古窖池群等,再现白酒酿造工艺的全部流程。2000年,水井街酒坊遗址入选1999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后又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水井坊博物馆于2013年建成开放。3月17日下午,记者到达这里时,除了空气中浓郁的酒糟味,最突出的感受就是“闹中取静”。周边不仅有传统居民小区、新兴商业住宅,还分布着酒店、学校和大型消费娱乐场所。青灰色外观的博物馆建筑群有机地融入周边环境,丝毫不显突兀。

水井坊博物馆(存在建筑 供图)

博物馆沿街围墙并不高大,内部的牌坊、树木等清晰可见,十分平易近人。沿街墙体与入口围合出一片庭院,形成喧闹城市中一角的安静之地。

不过,如果登上周边高楼俯瞰,会发现博物馆建筑色调略有差异:位于中间的是遗址展示区,包括民国时期的酿酒作坊厂房和明清时期晾堂挖掘遗址现场,其中的酒窖仍在使用中,是博物馆展示工业文明遗产的重要部分;周边则是新建建筑。

刘家琨说,建筑设计要以对文物遗址的保护与尊重为前提,既不能简单仿造、以假乱真,又不能突兀张扬、喧宾夺主,应在继承传统气质的基础上有所创新,探讨新旧共处的关系。

因此,新建博物馆以“衬托”为原则,以“合抱”的姿态对遗址展示区进行保护。在建筑上,新建部分采用当代材料,与遗址保护区具有相似特点的传统材料相呼应:再生砖对应青砖,重竹对应木板,瓦板岩对应小青瓦。新建筑的砖块乍一看和传统青砖相像,但其实它是刘家琨团队研发的当代新材料,即拆除建筑废旧材料再生利用的“再生砖”。

水井坊博物馆中,老厂房内部以传统酿酒工艺进行生产(Chin Hyosook 摄)

在博物馆中,木构架老厂房内部仍以传统酿酒工艺进行生产,当代酿酒工艺被置于新建混凝土厂房内,成为集保护、展示、生产、交流于一体的活着的文化遗产。

建筑师范久江认为,老建筑既是文保建筑,又继续构成酒坊生产工艺中的必要环节,因此,在处理新老建筑如何共存的问题时,既不能完全“以新仿老”,也不宜刻意形成较大反差。

在他看来,刘家琨通过对建筑原型与尺度的设定,对建筑群整体体量与节奏的调和,以及原料、制作工艺层面的材料选择与触觉层面的仔细安排与构造设计,使得“整个地块充盈着一种超越具体历史时间的氛围感,让体验者沉浸其中……一种更为深刻细腻的对待历史、时间与物质材料的思考得以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