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草|高作苦：广阔的世界一再翻涌（组诗）

高作苦

蝴蝶无用论

晃晃悠悠，自带轻盈

从山水颤抖中，寻觅空明的路径

真的很轻呀，只有二十一克

闪电试图击毙蝴蝶，屡以失败告终

野花萦绕着它，失魂落魄之人

尚欠它一滴血

背着田野在飞，背着大海在飞

背着一粒小小的谷种，在飞

把旧衣服反过来：一只白蝴蝶

薄衫少年踏春去，他穿过脚下的汪洋大海

蝴蝶从往事抽出丝，消失的才配叫怀念

打开神秘的轻盈：它把我们的伤感

收拢在一起

告别无用论

把满山的落叶都葬了吧

别让秋风，肆意蹂躏她们

兄弟姐妹都合葬一起了

这世上再无亲人

光秃秃的山头，行人稀少

人间变得越来越薄。雨水

形同泪水，到底是雨水

在鞭打人群，还是鲸鱼

在托起新的大陆？

而鲸鱼的力量也是有限的

它会搁浅在沙滩上，用死亡

来衬托沉默，那些新鲜的浪花

会席卷而去，留下的海岸线

偏僻，散发着暗蓝幽光

观潮如同面壁，饮酒

如同咳出身体里

暗藏的火焰、星辰、港湾

深情抚摸，我曾喝下的

一座座荒山，如同怜悯

那些惊惶的丧家之犬

就把满山落叶，当作下酒菜吧

让一杯杯温情的酒、猛烈的酒

送她好好上路，最后一晚

她还幻想做一位温婉、善良

百依百顺的妻子

荒草无用论

沉闷的雷声在岩层里迸溅

你是雷声中，不可预测的花香

是花香，将我从平凡的草丛中提炼出来

有血迹的草丛，不是好草丛

但是星星也在里面厮混呀

没有那些荆棘和疼痛，又怎么会有

九枝玫瑰的颤抖之旅，我从

后面的风吹进前面的风中

身体经历了暴雨和疟疾

掠过从枯黄到嫩绿的整个过程

你来了，像风一样没有固定形状

淡淡香气是爱情的味道

甚至没有味道才是极佳之境

无缰之马开启自由驰骋

你使用海平面无穷无尽的细浪

它们揉碎了过多细节

甜蜜的，或曲径通幽的

把粗砺的生活揉成幸福的沙滩

曾经，我也是沙滩上挣扎的小鱼虾

身上有难以摆脱的暗蓝

还能与弃我而去的大海

再谈一次吗，还能吗

你走了，卷走整个世界的空旷

以及制造空旷的繁花、绵绵细雨

今夜，荒草中依然升起桔黄的月亮

它有用不完的人间离乱

你走了，绷紧的岩层开始松软

无缰之马，开始用漫天黄沙制造缰绳

我走入一滴眼泪：被忽略的另一处大海

我走下高岗，让未来的风接走过去的风

现在风中，已没有你，没有一滴泪水击穿的你

一撮沙漏中飞逝的你

盛开又合拢的晨昏：你在其间嬉戏

海风沉滞，我仍在人间漫游

在街上整整三天，我没遇见任何熟人

也没有被谁认出，既然

月亮没有被星星认出

那就把冗长的江河，都扔到海里去吧

把大海搬上天空

岩层下滚烫的呼吸，且化为灰烬

埋入荒凉的草根，等待

下一辈子你策马而过

秋风无用论

秋风被落叶劈成两半

一半是深渊，一半是开阔

仍在不断涌来，从北面，西面

它携带光芒，这光芒源自金黄的国土

从云天高处，它纵身跃下

它自己就是一列横断山脉

世居于此，并有悠长气息

秋风中惆怅之人

凉爽后方有痛感

他被秋风拔高数丈，然后在

淡薄星辰中，缓缓降落

秋风割下我的白头，此时此刻

干涸的河道帮不上任何忙

我在沦陷的南方肆意奔跑

打倒一切的秋风，面对我的无知无畏

颇像一只泄气的皮球

落叶无用论

落叶如雨，如小小的降落伞

城市的落叶，大部分被清扫干净

整个垃圾车，载满气喘吁吁的生命

乡村的落叶，则归于泥土

像到隔壁邻居家窜门

深褐色的腐叶，散发着温暖气息

像母亲颤抖的怀抱，它们也有轮回

树上残存的绿叶，昨天是

它的兄弟姐妹，今天是

它前世的火焰

它们奋力燃烧，想把秋风焚毁

但是力量过于单薄，不是

秋风的对手，大展淫威的秋风

将普天下的树叶，送进了至暗时刻

落叶微弱的喘息，泊满偏僻的角落

那些践踏落叶的人，也被一双

无形的大脚，反复践踏

有时候，落叶像一群天外飞石

把青翠的人间，砸得千疮百孔

街道无用论

一条街道，笔直，宽阔

不像一条河流，会泛起浪花

那些讨价还价的市民，会激起

语言的涟漪。成衣店里

款款走出的少妇，像一枚

光滑的月亮

繁华的街道，勾勒了商业的纵深

那些欢声笑语，是生活的泡沫

也是生活的旗帜

隔离栏，使亲近的欲望有所疏离

而街边的芒果树，不仅捎来甜蜜

还有让人瞠目结舌的凌空一击

凌晨，街道沉沉睡去

是呀，万物终将沉睡

有些人，毕生都不会踏上这条街道

这条街道，最终会变得老态龙钟

思念无用论

你用一根肋骨，想念

她身上，另一根肋骨，想念

她身上，开满鲜花的平原

开始思念，荆棘中的坦途

荆棘不断涌现，荆棘开始小跑起来

跟荆棘赛跑，手脚都是鲜血

这些生活馈赠的礼物，要学会

心平气和的领受

仍然思念，荆棘中的鸢尾花

她因为你的思念，而得以完整保存

恍惚的花瓣席卷了溪水的秘密

思念一个人，就是剑走偏锋

更深的思念，则是从诗和远方

折返回来，带着凋零的露水

夕阳无用论

我要将旧火车站附近，一枚

有气无力的落日，纳为小妾

将一百座县城西边，那些

年老色衰的落日，统统纳为小妾

她会为我捶腿捏背，熨平我身上

所剩无几的波浪，这些波浪的滚烫

和幽深，原本就是为她准备的

一条躺平的河流，与一枚

被时光敲落的夕阳，本就素昧平生

是狡黠的星星，教会它们

迅速进入热恋状态

那就紧紧拥抱吧，用3337平方公里

的流域面积，拥抱一枝小小玫瑰

雪白的歌喉，抱紧她身上

持续消退的春色，很难再找到第二座

从月亮肩头卸下的、丰盛的果园

昏黄的夕阳掠过喧嚣的人间

她曾深爱过的滚滚浊流

早已化作西岭积雪，如今

她只能爱这风吹草低的苍茫旷野

万物追随她，我亦追随万物

她抛下万物的同时也抛下了我

明日还有更旧的夕阳，我知道

她对我风雨飘摇的身体已深感厌倦

河流无用论

必须忍耐九洲江，流出陆川后

去了外省，她要独自面对

颠沛流离的生活

步伐无须太急，也不能太缓

太急了，犹如风筝断线

太缓了，关山迢迢，难以抵达

如果命中注定，要失去一条河流

请先驱散两岸的炊烟

把沉郁的天色撩拔得明亮一些

作为六条河流中的长女

她要走得更远，穿过挂满果实的荔枝园

走向广阔的下游，从高空看

能看到她洁白的纱巾、干净的眼神

如果注定，要失去最美丽的女儿

一定要盛装打扮，让她在春天出嫁

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春风，不妨多送她一些

让她可以频频回首

祈祷她在深夜迷路后，又在黎明复归

祈祷她在嫁给大海之前，尝遍人间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