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报观察特约作者  黄微

《流沙河讲诗经》近日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这本新作,是蜀中著名学者流沙河先生继《诗经现场》和“腾讯·大家:《诗经》点醒”之后,第三次为大众解读他情有独钟的《诗经》。

川报观察特约作者黄微就此独家专访了流沙河先生,并特别邀请知名学者石地先生、知名媒体人柳桂瑶女士进行点评。

这本书留下了“去后之思”

川报观察:沙老,首先祝贺您的新书出版!

流沙河:谢谢你!说起这本书,我首先想到的是刚刚去世的吴鸿先生,我要感谢他!这本书的内容,本来只是我在成都市图书馆的讲座,我讲完也就完了,要不是吴鸿的鼓励和催促,就不会有这本书。这是他为我做的最后一本书,他给我留下了“去后之思”。(编者注:6月29日晚,四川文艺出版社社长、作家吴鸿,突发病症不幸在克罗地亚去世,享年53岁。)

川报观察:吴鸿先生和您的交往很深吗?

流沙河:是的。我和吴鸿相识,已经20年了。我信任他,每次他说要和我商量出版的事,我都说“不用商量,由你全权决定,决定后告诉我就行了。”我不懂书的出版过程,但我能想象那是有种种艰难的。他身体很差,工作又那样勤奋,生活上又不注意调养,以致英年早逝,可惜,可惜!

吴鸿出国前一天,到病房来看我,同时就带来这本书的样书,安慰我。我很感激他,分手的时候我说:“吴鸿,我要送你一程。”当时我把他送到走廊尽头,看着他走进电梯,没想到这就成了我送他的最后一程,他这一去就回不来了,想起来很是伤感。他才53岁啊!

是对很多首诗的逐句讲解

川报观察:沙老对吴鸿社长的怀念,让我们深受感动。我们也祝他在天国康宁!我还记得他也是您的《诗经现场》的特约策划。您能谈谈《流沙河讲诗经》和《诗经现场》的差别吗?

流沙河:这两本书的差别还是很大的。《诗经现场》的文字比较简略,主要是还原那些诗歌背后的事件和现场。现在这本书,是石地先生在还原我的讲座的现场,呈现了讲座的实际过程,基本上是对所讲的每首诗的逐句讲解,一一落到实处。这是石地先生下了苦功的结果。我在成都市图书馆讲完以后,他们当时就提议我出书,后来还有一家出版社弄了一个记录稿,我看了几页就觉得很乱,梳理起来力不从心,就放下了。后来石地先生接手整理,他文字清通,条理明晰,善于综合,更难得的是他有古典文学的基础,知道我想讲的是什么东西,我一看就非常满意。就很放心地交给吴鸿出版了。

读初中时每天放学后就听老师讲《诗经》

川报观察:除了这两本书之外,您还在“腾讯·大家”做过一个叫“诗经点醒”的视频节目,很多是发前人所未见。很显然,您对《诗经》下过很深的研究功夫?

流沙河:这首先要感谢为我作《诗经》启蒙的黄捷三老先生。他的名字就是取自《小雅·采薇》:“岂敢定居?一月三捷。”这个“三捷”本义是军队不断转移驻地,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接连打胜仗”,那是后来引申出来的。

黄老先生是我家乡的一位私塾老师,是清末的秀才,我十三、十四岁那两年,在老家读初中,每天放学以后,就去黄老师家里,请他为我讲《诗经》。那两年时间的每天黄昏,我都是在《诗经》中度过的。黄老师当时60多岁,为我讲了“二南”、“十三国风”和全部“小雅”,“大雅”还没讲完,他就因病讲不动了。他于我有恩,使我对诗经产生了热爱和尊重,为我铺了底子。现在我每每一讲《诗经》,就会想起我的这位启蒙老师,念念不忘。

当年能搜求到的《诗经》研究著作我都读了

川报观察:您后来有没有再研究《诗经》呢?

流沙河:我后来钻研《诗经》,和五七年的特殊遭遇有关。因为当时我不能写诗、不能搞创作了,很长一段时间是在做体力劳动,这使我的文化观念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开始揣想“古人的话也有某些道理”。小时候的热爱也悄然苏醒,于是就重读《诗经》。当时用的是陈子展先生的《雅颂选译》、余冠英先生的《诗经选》和高亨先生的《诗经今注》,熟读以后,才进入朱熹的《诗集传》,由此接触各种“毛诗”研究著作,发现歧义很多,朱熹的解释也有很多问题,这引发了我极大的兴趣,当时凡是能搜求到的《诗经》研究著作,包括《毛诗稽古编》和《韩诗外传》,我都读了。

我要感谢我当时的领导,他们照顾我,把我派去看守一个旧书库,我在那里发现了大量研究《诗经》的线装书,对我太有帮助了。我还记得当时省文联的人事科长、从晋绥边区随南下大军到成都的老干部李彬女士对我说:“流沙河,你去守书库,就不收你住宿舍的房租了。”这就帮我省了生活费。我就在书库中间挪出可以放下一张床的空地,在一个角落摆了一张方桌,在那里安营扎寨,昼夜攻读。我还在那里读到了《段注说文解字》、陈梦家先生的《殷墟卜辞综述》等著作,开始进入对文字学的钻研,渐渐对《诗经》的很多词汇有了自己的解释。这个时候,我才可以说是在研究《诗经》了。

古人说“教学相长”,我绝对相信

川报观察:所以您现在讲起《诗经》来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很多读者、听众都觉得您的视角和理路非常新颖,原来都是“童子功”加上“安居在时代的冷僻角落”的结果?

流沙河:不是的。现在我对《诗经》的理解,也有很多是来自做讲座以后。古人说“教学相长”,我绝对相信。我要感谢成都市图书馆的肖平馆长,他是个读书种子,早在他做馆长之前我们就认识了。他信任我,请我去做中国古典诗歌的讲座,从不要我提前交文案去审查。他越是信任,我就越是不敢大意,备课时不仅要重温过去的知识和心得,还重新查阅、钻研《十三经注疏》,这让我对很多字、词、句都有了新的认识和体会,有了更大的把握。其实我并非专业研究人员,只是所谓的“诗人”,但是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我写不出诗来了,也觉得写那些诗不是我的兴趣所在,这才重新捡起原来对文字学、对中国古典诗歌的爱好。一个人总要选择一件他自认为是很有意义的事情去做,才觉得没有白活。

黄秀才给我讲《诗经》的时候,是严守传统“章句”的讲法,就是毛诗序、郑玄和朱熹等人的讲法,可能也是他的老师的讲法,基本上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讲义理、讲知识。而我现在的讲法,是首先把这些诗看作文学作品,去抓住每首诗的场景和故事,让大家身临其境,理解作者的感情和思想活动。当然,这其中也有很多地方有自己的揣摩,要发挥想象力。

“回环往复”正是《诗经》的鲜明特点

川报观察:从现代人的趣味来看,《诗经》的节奏似乎太慢了——很多篇章都有大量的重复,往往好几个段落只有少数几个字的变化,这是不是上古时代生活节奏太慢的反映?

流沙河:我们知道,全部《诗经》,最初都是有曲谱、可以演唱的,它们就好像是一段段的歌词,歌词的特点不是就有大量的重复吗?尤其是所谓“副歌”部分,各个唱段的副歌基本上都是相同的,现在也是如此。另一方面,这种大量重复的诗句,也产生了《诗经》一个鲜明的艺术特点,就是“一咏三叹,回环往复”,在音韵上给读者造成一种流连难舍的感受,是值得我们好生体会的。

本书整理者石地是弟子也是学友

川报观察:您在本书前言中,称石地先生是“学友”,他在整理后记中却说是您的“授业弟子”?

流沙河:石地先生是在2012年的时候,通过其他朋友介绍,与我认识的。他很热爱我们的传统文化,而且正在专心致志地做国学教学,经常问我一些问题,可以说是我交往的年轻朋友中,提问题最多的。现在像他这么认真思考问题、愿意踏实钻研学问的人不多了,我对他是很认可的,也乐意尽我所能给以帮助。但我受“五四”以来的新文化影响比较大,不喜欢拜师收徒之类的旧作派,所以我的老朋友们都知道,我一直是不收“弟子”的。石地可能有所察觉,也就一直没有说。

到了2015年底,他被诊断患了癌症,要到北京301医院去做手术。当时他已在我这里进出有年,我们也觉察出他的气色很不好,所以对这个诊断都信以为真,担心他这一去很难回来了,深为之惋惜。他在要做手术之前打来长途电话,向我正式提出了拜师要求,说他这场病要是能够熬过来,希望我认他是我的弟子。我觉得应承了,也许对他可以起一点精神安慰的作用,就同意了。半个月后,医生果然从他身上割下一个很大的肿瘤,但是谢天谢地,切片检查是良性的!他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深深为他庆幸,也就觉得是上天让我们有这个缘分。

后来他说要学习我原来的一些讲座,把视频资料拿去整理成文稿,我一看就知道他懂诗,有古典文学功底,明白我想讲的是什么东西;他又在北师大数学系受过严格的训练,思维非常清晰,整理的文稿很有条理,让我非常满意。我本来想帮他战胜癌症,无意之间还得到了一个很好的助手,果然是“好心有好报”!这样就把诗经讲座的资料也交给他整理,就有了这本《流沙河讲诗经》。这是他下了苦功的结果。也可以说,如果没有和石地先生结缘,这本书恐怕就出不来了。

还在“拜师”的时候,我就对他说:我愿意收下你这个弟子,但我们今后应该是学友关系,也就是共同学习、共同进步。即将出版的《字看我一生》,上面有一个“古文字音序检字表”,我也是请他帮我编排的。他还为我整理了《流沙河讲汉代古诗》,我也非常满意;现在快结束的唐诗讲座,我也决定交给他去整理,我很放心。

石地:用生活语言对《诗经》全面还原

川报观察:看来石地先生是《流沙河讲诗经》的共同作者了。石地先生能介绍一下这本书的特点吗?

石地:我只是“整理者”。这本书的精彩——包括观点、材料、讲解角度和语言风格,都是沙老的,这是建立在对《诗经》的由衷热爱、长期钻研、通透把握和风趣讲解的基础之上的。如果说我“下了苦功”,也主要是理解、消化老师的讲解,作一点编辑工作而已。我在“整理后记”中说:整理讲稿是基于感激和自励之心,“试交的一份作业”。沙老破例收我为弟子,是一种鼓励、一种鞭策,我需要大量补课。补课过程中产生的由衷欢喜,我很希望与别人分享、交流。老师判它及格,还允许它出来“见客”,我就喜出望外了。

在林林总总的《诗经》注译著作中,《流沙河讲诗经》的突出特点是,用生活语言对《诗经》“全面还原”,即从经学的、文学的、美学的、社会学的……各种角度,做出了自出机杼而又贴切允当的诠释,有血有肉,有声有色,可见可感,活灵活现,使读者(和听众)能够顺利克服对古文字和上古社会生活的隔阂,以“听龙门阵”那样的轻松,去端详华夏诗学的源头活水,去具体而微地领略“古今人情不远”。这既是一种古文今用,将古雅深奥的高头讲章做通俗化的普及;也是一种薪火传承,将民族文化的魅力和活力播撒在它的后代子孙的心田。

川报观察:祝你的“作业”得到沙老的高分!也恭喜你们师生结缘!我们也期待《流沙河讲汉诗》、《流沙河讲唐诗》早日出版!

刘桂瑶:一股清流,有匡正国学歪风作用

国学日渐火热,按理说,是中国传统文化之幸事。然而,在全民崇财尚富的“金”时代,“国学”很迅速地变成了一门生意。当然,如果仅仅是把“国学”变成一门生意,也还不算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风起云涌的动辄六七千元甚至万元培训费的高价速成国学堂、国学社、国学营、国学班,对很多中国传统文化典籍中的内容,断章取义,生搬硬套,夸大国学的功效和作用,要么指望什么重拾国学,让孩子或年轻人学会尊卑;要么热衷什么中庸圆融,美其名曰根植于传统文化中的成功学……生生地将含有丰富的、多元的中国传统的学术文化,包括哲学、历史学、考古学、文学、语言学等的国学,剪接成了“伪国学”。

这些“伪国学”不知道荼毒了多少无辜的孩子,譬如,满屏只言片语的诗词佳句,满纸似是而非的轶事典故,等等,其实,真正的国学应当作为一个整体,有大量值得留存、吸收的真善美的普世价值观。比如勤俭节约的家教,比如朴实诚信的品格,比如坚贞美好的情感,比如刚正忠诚的风骨……

在这样鱼龙混杂的“伪国学”潮流中,流沙河老先生讲授,其弟子石地先生整理的、回归到解读经典文本《流沙河讲诗经》一书出版,可谓一股清流,起到了匡正国学歪风的良好作用,着实是人生最有意义的事情。

《流沙河讲诗经》一书让读者真正读懂《诗经》之真、之善、之美,感受中华国学起源的风雅,无疑是当今国学界的幸事。

【嘉宾简介】

石地  四川泸州人。1982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数学系。现居成都,开设培根书院及“石地工作室”,致力于国学文化传播。师从流沙河先生。

刘桂瑶  资深媒体人,作家。著有散文随笔集《红尘之约》和文化评论集《冲击穷忙时代》。

【作者简介】

黄微 Jamina  川报观察特约作者。资深媒体人、高级编辑、专栏作家。

编辑:曾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