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倚乔

众所周知,古罗马悲剧作家塞内加所创作的《美狄亚》是对古希腊悲剧作家欧里庇得斯所创作的经典悲剧作品《美狄亚》的仿作,但由于社会环境、文化环境的不同,虽然塞氏所创作的《美狄亚》剧情走向与欧氏《美狄亚》基本相同,但仍具有十分强烈的个人特色。本文从叙事、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作品与古希腊欧氏《美狄亚》的差别等角度,对古罗马塞氏《美狄亚》的创作特点展开分析。

叙事特点

塞氏《美狄亚》从头到尾都笼罩在愤怒与暴烈的氛围中。一开场,伊阿宋与公主克瑞乌萨的婚礼就已开始,美狄亚在滔天怒火中呼唤神明,对新人施以可怖的诅咒。在第二幕中,美狄亚先是与保姆进行了一番对话,后又与前来驱逐她的国王克瑞昂展开激烈争辩。美狄亚因为伊阿宋所表现出的无情与忘恩负义而下定了复仇决心,制毒炼药杀死了国王和公主,随后在伊阿宋面前杀死了自己的孩子,乘着车辇飞向天空。

值得一提的是,保姆在剧中一直充当着美狄亚的安慰者与知心人,这是塞氏创作特点之一,这类人物,也是后来古典主义悲剧中传统的心腹人。保姆在塞氏《美狄亚》中的作用,与欧氏《美狄亚》中保姆与歌队的作用相似,都是在安慰美狄亚的同时表现美狄亚的心理活动。塞氏《美狄亚》中歌队的运用与欧氏是大不相同的。欧氏的歌队很多时候都参与到了剧情中,他们是剧作家或观众的喉舌,是可以与剧中人物交流沟通以展现人物内心世界的。塞氏的歌队则几乎只起到烘托情绪与营造氛围的作用,在剧情方面的作用微乎其微;即使有,也只是进行静态的展现而非动态的推动。例如,在第一幕中,那边,美狄亚在恶毒地诅咒仇人,这边,歌队却在以神圣的赞歌赞美伊阿宋与克瑞乌萨的婚姻——这在剧情上交代了两人已结成婚姻关系,通过两厢情绪上的强烈对比,使美狄亚的仇恨与痛苦更为确切。

在塞氏这部戏剧中,有着3个与欧氏《美狄亚》存在差距的剧情设定。一是国王克瑞昂欲将美狄亚驱逐出境,而欧剧中克瑞昂是将两个孩子同他们的母亲一起驱逐出境;其二,塞剧中美狄亚毒杀的对象是国王与公主两人,而欧版中美狄亚只毒杀了公主;其三,在塞内加的创作中,欧剧中所提及的美狄亚与埃勾斯的生育协议被全部删除,美狄亚在乘上带翼的车辇后,独自飞向天空。

塞内加在创作中不太注重细节处理,剧情显得较为粗糙。例如上述的两个存在差距的剧情设定中,欧氏写国王欲将两个孩子都驱逐出境,是为了在第四场中让孩子们给公主送去衣裙和金冠,以达到复仇的目的。而塞剧中美狄亚让孩子们去送礼物就显得没有什么根据;孩子们送完礼物后是怎样毫发无损地回到家中,塞内加也只是简略带过。在下毒的剧情中,欧氏借传报人之口叙述了公主被害的过程和国王扑倒在女儿尸体上后也被毒杀的情形,完整呈现了父女同死的始末;单独看塞内加的剧本中对美狄亚复仇的叙写,却是这样的:美狄亚只是把用毒汁浸染了的衣物送给克瑞乌萨,却不知为何使得“女儿和父亲一起倒下”,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塞内加的创作中存在着十分强烈的巫蛊元素。他在剧作的第四幕,花费了一整幕的长度描摹美狄亚使用巫蛊手段制作复仇所用的毒药。剧作家想象中女巫制作魔药的场景极为诡秘、神奇,美狄亚召唤蛇蟒、提炼毒草、活剖猛禽,再唱起魔歌,召唤众神降临,倾听自己的心声,对毒药施以神氏《美狄亚》的剧情仍显得简单而缺少周折。无奈,剧情上的苍白只能靠大段独白来填补。

总的说来,塞内加的《美狄亚》更适合于案头阅读,搬上舞台则有难度。

人物形象的改变

塞氏剧中美狄亚的形象是狂怒、残忍的,与欧氏之美狄亚显然有所不同。欧里庇得斯对他笔下的美狄亚这一角色抱有极强的同情,这位敏感、恬静的剧作家也许或多或少地将自己的情感倾泻在了美狄亚的身上:

美狄亚  ……我的心啊,硬起来!我为何迟疑,不去作那必须作的可怕的坏事情?来吧,我这不幸的手啊,拿起短剑,拿起剑,到你生命的痛苦起点上去,别畏缩,别想起孩子们多么可爱,你怎样生了他们;不,在这短短的一天之内你暂且忘了你的孩子们,日后再哀悼他们吧。因为,虽然你要杀他们,他们还是你的心肝宝贝——我真是个苦命的女人啊!













他想象美狄亚在杀子前痛苦挣扎,更加突出美狄亚身上的悲剧成分,我们甚至能感受到这个可悲的女人几乎无法说服自己对孩子们下手,几次三番想要放弃。

而塞氏美狄亚在剧中的性格显得较为单一。剧作家只重点突出她身上的“野蛮”特质,而忽略了她身上身为人母的柔软情绪:

美狄亚  ……后悔吧,事情已经干了。一种强烈的快感在我心头涌现,看呐,它正在不断增长。我现在只缺少一点:他(指伊阿宋)没有亲眼看见。我觉得到现在为止我还什么都没有做;没有他在场,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白费。













塞氏美狄亚短暂后悔后,复仇的火焰重新占据了她的大脑;后悔的情绪甚至更像是一种喘息,而非犹豫、挣扎。但笔者认为,塞氏美狄亚的确因为性格较为扁平而显得作品在人物塑造方面并不成熟,但也正因如此,她做出杀子行为才显得十分正常;而欧氏美狄亚的两难抉择虽然使得人物形象更为立体,却让观众对她杀子的行为产生质疑。

除此外,欧氏美狄亚在被背叛后成长起来,“所以即便遭遇背叛后美狄亚显露凶残的本性,她也不会再次走上‘女神’变‘坏女巫’的老路,而是有计划地为自己的行为铺好路,并赢得了他人对自己行为的理解。”(张冉《文明与野蛮的当代演绎——浅析欧式美狄亚到塞式美狄亚的现代转变史》)多年来,作为贤妻良母隐去爪牙的生活,使她变得更为圆滑,她学会了更“文明”的手段。她施巧计毒害公主,不再像曾经的她那样以血淋淋的方式杀人;为全身而退,她用为埃勾斯生儿育女的承诺换得安身的一席之地,即便她使用神力驾龙车而去,目的地却是埃勾斯的王国。她身上所显露出的、从异邦带来的野蛮毫无矫饰与虚伪,是使她大仇得报的利刃;但她把在文明社会中学会的圆滑作为下毒杀人、全身而退的手段,反倒显得十分讽刺了。

塞氏美狄亚几乎全部忽略了欧氏美狄亚身上所沾染的“文明”的特质。塞氏把美狄亚复仇计划的重头戏放在炼药淬毒的情节上,大大简略了请求克瑞昂给她一些时间的那场戏和让孩子们送去带毒衣冠的过程,甚至全部删除了美狄亚与埃勾斯达成协定的一幕剧情,欧剧中的计谋成分大大降低。我想,剧作家也许是在刻意地减弱美狄亚身上“文明人”狡诈的一面,而故意夸大她身上作为外邦神裔的野蛮特征。

两版《美狄亚》中都有提及美狄亚的身世,但显然只有塞氏《美狄亚》中正面描摹了美狄亚利用女巫身份与神的血统制作毒药进行复仇的经过。塞氏对美狄亚的血统与巫进行夸张和渲染;无论她在炼药时唱诡秘魔歌还是刻意当着伊阿宋的面进行的杀子行为,都大大削弱了欧里庇得斯笔下她作为母亲的不忍、矛盾与挣扎。

无论这一切是出于作者的刻意而为,还是出自创作直觉,塞氏美狄亚“回归了曾经的自我”无疑都是可以确信的:她的的确确已经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今日的她利用巫术达成对伊阿宋的报复,恰如曾经的她用法术为伊阿宋夺取金羊毛;她再不顾惜亲情,在杀死自己的一个孩子后犹嫌不足,还将另一个孩子带到伊阿宋面前让他目睹亲子的死亡,就像她曾经所做的那样,为阻拦父亲的脚步将弟弟残忍杀害。如果说欧氏美狄亚经此一遭后还必须依附于父权,以“生子”的保证作为筹码而生活在埃勾斯的国家,那么,塞氏美狄亚就是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回到了自己与伊阿宋相遇之前的样子,不再依附于任何人,甚至不会再掉进爱情的陷阱里去了。

塞氏美狄亚身上也具有着塞内加笔下悲剧人物的共同特点。“塞内加的斯多葛主义在自然法的哲学理论上提出道德哲学,应用在戏剧创作时会寄予一种死亡的姿态。”(吴泱荟《塞内加的斯多葛主义在莎氏作品中的呈现》)美狄亚没有死,但这种“死亡的姿态”依然存在。她近乎疯狂的复仇行为,几乎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而最后的她虽然飞向天空,似乎得到了真正自由,但她为消弭痛苦而远离文明社会,又何尝不是一种彻底的社会性死亡呢?

作者简介

邹倚乔,四川绵阳人,就读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影视文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