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莹莹

张生全的长篇小说《道泉记》不以跌宕的故事取胜,更像一场以门槛内外的哲学思辨所进行的对撞试验——还是一个关于“偷盗”的故事。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它不易读,不好看。恰恰相反,因为小说追求语言叙事的艺术极致,以乡间土地上的生活细节为抓手,庖丁解牛,剔下了人物的骨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释放出民间的魂魄,以至于表象魔幻,个中抓人。

我想,这本书之所以能给人带来独特的阅读体验,最初就是被充满神秘主义的开场所惊艳的。接下来,不同的读者,沿着文字的经络,穿梭于时代的纹理。体验过乡村生活的点滴,感受到人们微末的情绪时,总会陆陆续续抵达故事引领的站点。

始终充盈着神秘主义的绮丽色彩

朱光潜在《中国文学之未开辟的领土》一文,曾经批评我们的文学,缺乏神奇、诡异、诙谐的超自然观念。其实,张生全的小说在这片神秘的领土中进行过多次有效且漂亮的开辟。早在《重返蜀山》那里,他就描写过超自然的瞪眼仪式。那群能把眼球鼓出眼眶的蜀山人,让人联想到三星堆出土的纵目青铜人像。这种神秘的仪式遥映着古蜀文明的心灯,因太过诡异,又掺杂了莫名的诙谐搞笑成分,让人印象深刻。

到《道泉记》这部小说,神秘主义在诙诡的成分上进行了超越,呈现一种极致的、过滤于时代外的天道之美。特别是楔子描述的往事,写道泉的金莲花开,“花蕊往外一吐,叮叮当当一阵响,就在花瓣上跳舞。”“好些金鱼儿从岩缝钻出来,小火苗一样,闪闪烁烁,滑来滑去。”文字细腻灵动,妙不可言。

后来,当家人违背承诺,“庄道士本来就很稀薄的身影,忽然出现很多虫斑,黄的白的黑的不规则的虫斑,大虫斑叠小虫斑,大虫斑吞噬小虫斑。渐渐地,光线从虫斑里透过来,庄道士成了空洞,腹空了,胸空了,脑壳空了,庄道士消失了,条格状的光线,刀锋一样锐利,刀锋中有灰尘在跳跃……”这种超自然的影画,出现在村人的梦境中,令人怅然若失。

类似的诡笔,用来描述圣人石上的情色更显意境。分明是苟且,但见“廉把眼前升起一缕淡淡的白汽,白汽渐渐变浓,翻滚起来,浪花一样,咕噜咕噜直往上喷涌,又往四处快速弥漫铺展。很快,木槿坡、桤木坡、荒茶岭、和尚包都弥漫在这茫茫的白汽之中。天地之间,很快就只剩下喷吐的花蕊和腾腾的白汽了”,诡谲得让人忘记这原本是一场虚伪的游戏。就连灯红酒绿的娱乐城,命名为“来把来耍”,原本极具现代意味的生活方式,全程充满着神秘的,魔幻的绮丽气息。

结尾处还描写了春官这种职业,“那些年,没到春天,这个春官就会来道泉村来送春。不过,这个春官已经多年没有来过了。”相信很多人看到这里,都会跟着志荣一起期盼,想他手里雕版印刷的红封面黄纸张的黄历,以及黄历封面上墨色鲜明的耕图。当他满身行头出现:肩上斜挂着一匹黄绸,黄绸上绣着“春官”两个字;胸前挂着一个红布包,包里装满黄历;头上戴一顶状元帽,两根带子软软地垂在肩膀上。恐怕不只是志荣,任何人都会惊为天人,还以为看见了神仙。

不断挥洒着语言风暴的匠心独运

文学,作为语言的艺术表现形式,其深邃的魅力往往源自地域文化的滋养。地方语言在文学艺术创作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如同高密之于莫言,延津之于刘震云,白鹿原之于陈忠实,这些地域文化标签为作家的创作提供了独特而丰富的土壤。

在四川这片文化底蕴深厚的土地上,沙汀、艾芜、周克芹等作家的作品,无不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更以其深入浅出的表达方式,让外界读者能轻松领略巴蜀文化的独特魅力。我钟爱的《死水微澜》中,李劼人对方言的驾驭,所达到的韵律与节奏的极致,宛如非物质文化遗产所承载的历史记忆,轻易就唤起了人们内心深处的情感共鸣。

同样,在阅读《道泉记》时,张生全对语言的调度和运用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仿佛这些文字并非简单地书写于纸页上,而是鲜活的生命,从纸页中拔节生长出来。它们好像自带魔性,深深浅浅四处勾勒,将庄子所谓“道无所不在”的智慧体现得“无所不在”。

与《死水微澜》中透露出的夫子式的儒雅气息截然不同,《道泉记》的语言风暴,充满了原生态,滚烫的烟火气息,在美与丑、雅和俗的两极来回弹跳。高雅时,“杜甫一生俯向大地,俯向黎民苍生,甚至为了生存,不得不俯向权贵。但他死后,他就高傲地仰望天空了。”与之对应的俗,“一时间大风飞扬,闷雷滚滚,半边屁股都给震麻了。”还有各种生理不适,“廉诸控制不住粪门,也控制不住脑壳,脑壳耷拉下去,咋也抬不起来,甚至连眼睛也睁不开了。忽紧忽松的挤压间,廉诸滑到地上,和粪水一起,被众人踩在脚下了……”

在语言的把握和实践中,张生全坦言:“用方言写作比用正规语言难多了。”他未对方言进行照搬,而是在考虑传播必要性的同时,最大限度地保留趣味。以“卷不死你”的“卷”字为例,原是“骂人”的意思,因为外地人不好懂,就还得用“骂”字。变成“骂不死你”之后,尽管不合语法,但却成功保留了方言的独特韵味,同时还显现出亲和有趣的风格。

这并不是说《道泉记》的方言泛滥,恰恰相反,这是经过精心筛选和运用的语言艺术。如写志干被石头砸死,身体被砸进土里,“志干一生都高高在上,有型有派,和泥土隔得很远。没想到他留在世上最后的形象,竟然和泥土如此地水乳交融。”还有,双胞胎志贵脑子不灵,“志贵出来得晚,脑壳给门夹了一下。本来志富出来后,大家以为完事了,正准备关门打烊,哪晓得志贵还跟在后面跑,脑壳就夹在正要关闭的门上,痛得哭。”诸多诙谐的,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中的细节表述,体现了小说创作的匠心独运和精细讲究。

整体展现着结构叙事的设计美学

在形式上,《道泉记》呈现出精致而周密的设计感,同时为读者铺设了一条明确且连贯的思考路径。全书共分9章,除开篇的楔子外,其余8章知北堂、大木斋、梦蝶室、得鱼居、相濡阁、鲲鹏台、栖梧轩、合水亭,分别对应《庄子》的不同篇章,包括《知北游》《人间世》《齐物论》《外物》《大宗师》《逍遥游》《秋水》和《至乐》。尽管这些标题都是“志慧茶生活”馆的茶室名字,实际上,看成引领读者深入故事内核的路标更为恰当。

如第一章“知北堂”,是要引领读者进入全书的核心议题,即“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深刻见解。终章“合水亭”,则标注了小说的最终宗旨,借“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水而为大”的道理,说明道泉之水虽然纯净甘甜,但仅凭一己之力难成大业,唯有汇聚天下之水,通达四方,方能壮大道泉村的产业,并把道泉村的美好道德传播四方。

相信不同的读者在游历这些章节时,会不断有人体察到小说内涵的深度,经历过荒诞、幽默、夸张、情色、悲情的体验元素后,抵达故事的终点。这种结构虽然显得保守,但确保了小说内容的丰富性和连贯性。如把整部小说看成一棵生机勃勃的大树,那么它的枝枝蔓蔓,是在有度的范围内蓬勃生长,并努力保持着最后的叛逆和倔强。

(《道泉记》,张生全著,广东人民出版社,2024年4月)



作者简介



龚莹莹,主攻长篇小说和文学评论。四川省作协会员,眉山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公开出版长篇小说3部,文化散文《从儒者苏轼到东坡居士》获中华书局伯鸿书香阅读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