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2024年3月15号的晚上，四川人艺版《推销员之死》在成都高新中演大剧院上演了。
一进剧场，就给了我惊喜。
舞台又复古又时尚。
演员的每一句台词，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都浸透了当时那个年代的韵味，同时又带着当今时代的气息。
它是一个不同于以往任何版本的《推销员之死》。
剧组从导演到每一位演职人员，都具有极高的专业水准。台上所呈现出来的气度，彰显出四川人民艺术剧院，作为中国西部地区最有影响力的剧院之一的当之无愧。
算起来，四川成都的艺术院团已经有30多年没有演过外国经典话剧了。
所以，今晚是值得纪念的。
阿瑟.米勒的脑子是飞翔和穿越的
一直觉得，好的作品应该是这样的：它看上去很简单，很通俗，很日常，不故弄玄虚，不玩弄概念，观众都能看懂。
但是如果你深挖，却能从这个看似简单的作品当中，挖出极其深厚的东西，穿越时间和空间都可以找到共情的地方。很多年过去，你竟然可以发现，原来这个戏里还埋藏着许多当年没有看到的东西。
经典戏剧应该就是这样。
我以为，阿瑟.米勒的《推销员之死》就是这样。
北京人艺1983年版《推销员之死》剧照
这是一部75年前写成的戏。故事描述的是上世纪40年代的美国人生活。40年前北京人艺曾经排演过此戏，由剧作家阿瑟.米勒亲自导演。
2024年的今天，由我的朋友罗大军先生到四川人艺排演这部戏的时候，社会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心已经磨砺得和40年前大不相同。
看了四川人艺版的《推销员之死》之后，生出了很多的感受。我相信这样的感受和40年前北京人艺版本演出以后，给大家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一部经典的戏剧，应该是戏剧的文本本身，加上舞台的再创作，再加上观众的体验投射，来共同叠加完成的。
四川人艺2024版《推销员之死》定妆照。
（王媛版林达）
但是不管怎么叠加，却有一种东西可以穿越时空，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时代，一直凝固着。
那就是一种共同人性。
因为这样的共同人性，演员和观众才能够穿越时空，发生共情。
而《推销员之死》正是这样的一部戏，在它的身上，不管一代代的人叠加了多少时代的新东西。但是那种人性深处的共情，却照样穿越时空打动人心。同时，这一部戏又是一个看似人人都能懂的通俗戏剧，但是仔细去挖掘，又能发现一些人性当中隐匿的东西。
看了四川人艺版的《推销员之死》之后，我生出了下面这么多的想法：
首先，威利这个人物的共情和隐匿
每一个时代都有威利这样的人。
他们出身平凡，但是天生有一种野心，非常想出人头地，并且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甚至取得了一定的成功。
但是这种成功很快被社会抛弃。他们的内心深处其实有一种很大的自卑，他们一辈子都在希望通过成功来抗衡自己内心的自卑。
而往往，在社会的飞速发展之下，他们又很快的失去了机会。而他们的面子观念又很强，内心卑微，嘴巴强硬。
尤其是他们把这种成功的希望寄托在自己后代身上的时候，他们的各种危机和危险就非常严重的压在自己身上。
2024四川人艺版《推销员之死》孔斐饰演威利
威利就是这样的人。
我们身边有很多这样的人。
这部戏打动人的地方，好多都是因为威利对自己孩子的卑微的希望而造成的。
其实威利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他已经进入了一种无法扭转的恶性循环之中了。
他一直在为自己打气，他所有的打气都是为了掩饰他的自卑，但是又无法摆脱自卑，他对儿子的期望有一个父亲对儿子望子成龙的深情，又有一种他抵挡和填补内心自卑的病态。
所有的东西搅和在一起，让人看了心里五味陈杂，每个人其实都可以在威利身上找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些相同的东西。
四川人艺演员孔斐，把威利的这种矛盾的感觉演绎的很到位，把威利的性格、为人、理想、无奈、酸楚、悲情，演绎的丰满而有层次，绝对是孔斐几十年演艺生涯当中，最有光彩的一个角色。
现代的人再来看这部戏的时候，威利这个人物的许多境遇，又能够激发出更多的共情。
和70多年前相比，我们进入了一个新经济，数字化的时代。传统经济在新经济面前顷刻之间变得过时，而且这种转换和更新，越来越快，可谓日新月异。
过去，一个人经过努力打拼，甚至是一辈子经营出来的传统经验、人际关系，以及所谓的社会荣誉，会在顷刻之间土崩瓦解。像威利那样，突然之间，过去的荣耀变得灰飞烟灭，过去看着长大的老板，为了他自己的利益，自己的更大的发展，更新掉过去的老人，这样的事情越来越普遍。
现代的观众更能够理解威利面对巨变时代的种种无奈和酸楚，以及不甘心。更能够理解他内心卑微，处境可怜，但是又要强撑面子的悲苦滋味。
看几遍剧本，再认真地观剧。我们似乎可以能够挖掘出一些威利身上藏匿的东西。
关于威利自己的家庭，按他自己的说法，他父亲就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是一个名震四方的成功人士。但是随着剧情的推演，随着人们对威利这个人物内心世界以及外在表达的了解，我们可以把“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句话反过来理解，从威利的身上也可以看到他父亲的性格。那种虚夸的成功，豪情万丈的理想，很丰满。但是现实，很骨感。
他的哥哥本，不断的像电影画面中的镜头一样出现在舞台上。他不断的炫耀自己挣了大钱，他不断的夸耀自己是多么的勇敢和智慧。他一直是威利在理想当中的一个对应版本。
但是看完剧以后，许多观众会这样理解，本的成功是不存在的，是威利自己想象出来的。是威利在幻想当中不断的为自己打气。这就是理想当中丰满的想象。甚至可以更大胆的设想，其实本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而现实当中威利的对应者是查理。这就是骨感的现实。威利在查理面前总是很尴尬。一方面他的豪情壮志，让他瞧不上脚踏实地的查理，但是另一方面查理以及查理儿子的成功，又让威利非常尴尬。
而且查理之所以这样帮助威利，是因为他深深的喜欢威利的夫人林达，这是整个剧当中最隐秘的东西，也是威利这个人物又一个卑微的因素。
四川人艺演员倾情投入 舞台上的每个角色都很出彩 专业水平值得赞佩。
阿瑟.米勒非常善于运用人物的对应关系来凸显人物的境遇和状况，这种对应让人物更加的丰满和意味深长。
威利和本的对应关系。
威利和查理的对应关系。
威利和林达的对应关系。
威利和儿子的对应关系。
威利和霍华德的对应关系。
比夫和伯纳德的对应关系。
比夫和哈皮的对应关系。
林达和查理的对应关系。
所有的这种关系，都不仅仅牵涉戏剧结构本身，更为重要的是剧中人物的彰显和抬升，是一种价值意义的赋予和烘托。
阿瑟.米勒不仅仅有一颗体察人性万象的敏锐心灵，同时也是运用戏剧技巧的绝顶高手。
其次，林达这个人物的共情和隐匿
乍看起来，林达这个人物在舞台上是比较单纯的。她爱自己的丈夫，爱自己的儿子。和天下的母亲似乎都一样。
如果对林达的理解，停留在贤妻良母这个层面上，也不是不可以，也不是不深刻。
但是如果仔细的探究林达，我们会发现，其实跳出传统的印象，我们可以在她身上找到很多现代人的共情，甚至可以带来女性主义者的诸多思考。
2024四川人艺《推销员之死》岳红饰演林达
首先，重点在林达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品质，有不同时代的女性都能够理解和敬佩的女性的光芒。
表面上看似贤妻良母的林达，其实在这个家庭当中起的作用是主宰性的。她对家庭的经济情况一清二楚，她对丈夫的能力一清二楚，更重要的是，她非常清楚的知道家庭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状态当中，丈夫随时可能自杀，家庭随时可能崩溃。
但是她一方面要给足丈夫面子，让丈夫在自己的幻想当中去抵挡自己内心深处的自卑，她又要想尽办法不让丈夫走上绝路，同时他还要给两个儿子一方面维护丈夫的形象，一方面让儿子了解丈夫的真实情况。
这是何等的千斤重担，压在一个家庭妇女的身上。其实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是随时有一种准备去迎接不测的，并且她是有力量去面对这一切的。
她是一个巨大的平衡器，她是这个家庭的主心骨。
其实，在我们内心深处和我们的周围，对女性产生一种敬仰和敬佩的时候，一代一代的林达们就会跃然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其次，林达作为一个独立现代女性的形象，在这个戏里也得到了很大程度的彰显，尽管有一些东西是隐匿着的。
尽管在当时，美国社会当中，男主外女主内是普遍存在的，也是当时的社会风尚。因为经济上的不平等，女性在家庭当中的从属地位似乎天经地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似乎是社会对家庭男女关系的一种正常认知。
但是在阿瑟.米勒的笔下，他是那样清晰冷静又深邃的描写了一个女性，在这样的家庭关系当中所面对和承受的一切。在过去的作品当中似乎并不多见。
阿瑟.米勒对林达这个人物是非常投入情感的。1983年，阿瑟米勒亲自担任导演，在排演这部戏的时候，对演员朱琳的处理开始有诸多的不满意，主要是认为朱琳太把林达演成了一个贤妻良母。在阿瑟.米勒的心中，林达是这个家庭的主心骨。甚至是整个戏当中，是最能够撑住一切情感变化和现实变化的人物。
林达除了要面对和处理现实当中许多具体问题之外，面对情感的问题，也显示出了一个现代女性的态度和状态。
她对查理对自己的隐匿的情感心知肚明，她的泰然处之，特别彰显出了一个现代女性对复杂人生的理解力和把控力，这不是一般的人能够做到的。
而同时，她对她深爱着的丈夫威利在外边有相好，也是心知肚明的。但是从头到尾，林达没有表现出半点怨妇之态，表现出一个独立女性的承受，担当，隐忍，从容。
著名演员岳红，身上自带一种朴实和坚韧的气质，演林达这个角色很合适。舞台上，她他把握角色的能力，深厚的台词功夫和准确的形体动作。把林达这个人物刻画的非常动人心魄，不愧为一个令人尊敬的表演艺术家。
期待四川人艺演员王媛的林达，相信也一定不会令观众失望。
全剧主要的场景，上面是男主角曾经开过的雪佛兰的车牌形状，开始时会上升变成一个反射的镜子，将舞台上的人物全部投射上去。
于是，舞台上出现了许多其实我们熟悉的人生况味，观众知道悲剧在一步一步的逼近，但是剧中人每一个都还在一层一层的努力。他们越是努力，观众就越能感受到那种悲凉。
我们可以一层一层的撕开他们人性当中的许多特性，他们和我们的共情，他们在时代和人性当中所隐匿的东西。
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把人性深处的种种希望，失望，无奈，悲凉，绝望，爱，亲情，温暖，激情，哀伤。一层一层的堆积在你的心里，让你感同身受。
这个时候，时代，国度，民族，文化，似乎都不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都是人，都有与生俱来的人性、情感，都有隐匿在心灵深处的种种无奈和辛酸。
它和我们的肉身缠在一起撕不开，更和我们的灵魂共筑一体，同喜同悲。
文章来自李若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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