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高峰(北京)

波斯诗人鲁米曾在《让我们来谈谈我们的灵魂》里写到,“神秘的命运知晓每一粒尘埃的一生,/让我们讲述我们的故事”,诗人于此而言无法不是关于灵魂的诉说者,他近乎命定般地敏锐感知到季节轮换生命明灭,在自我之内弥合万物的缝隙与空无,成为常与无、此在与彼岸、存在与亡灵的聆听者集合者,他在命运神秘的抛掷之中观照凝定的存在向我们显现的时刻。诗无处不在地抚触我们,而激活长存于记忆的想象活力,将我们引向生命叩问的无限辽远,给予微弱的个体存在无尽的精神寄托。

诗人梁平在他的新诗集《时间笔记》里感慨道,“我清点身体内部历经的劫数,/向每一处伤痛致敬”,读着这样的诗行我感觉到了沉沉的精神重力,它攥住我们每一个人,并将我们带回到自身内部的心灵视域。言说历史与存在是困难的,而这又从未影响与阻隔诗人们一再借助诗的沉思,步入永无完结的存在的勘探之中。

时间之下沧海桑田,昼与夜循环往替,永是万物流转的无物永驻的流逝,多少繁华转头成空涤荡殆尽,多少人与事落定为尘埃,被历史的锋芒所磨蚀,被时间的水流所洗濯,长河回响之间惟是腾挪跌宕的浪花与终是复归沉实的静水流深。及至领受存在命定的时刻,骤然向我们敞开的那一瞬间到来,生命秋实般的沉静,也会放慢它的步子,引领人们细数流年。就此意义而言,诗人梁平已过耳顺之年后的诗作,更多的是独对自我寂寞沉思开合之中的生命内化的经验,这些诗作历尽岁月的幽暗与光泽,那些日常生活的烦扰与辨难都已化为明砂沉底,自是有一股去除芜杂枝蔓的澄澈和通透之感。多了一份难得的凡常中的深刻,一份心灵自在舒卷的淡定,这是人过中年后的宽适心态的自由洒脱,与勘破生存隐秘之在的回返内心的自适。因此我们可以在诗集《时间笔记》中看到,那些诗作有时近乎内心独白,而又细密如织般地寻求可付诸心语的对话,将诗性的目光深深地投注在凡常的生活场景、细碎的生存常态,而通过非凡的笔触写出别样的意态。可以说诗人梁平满怀谦卑地在日常情境的经验里呈现诗意,在世俗的烟火中力求开掘出存在的本真,而灌注着对自我精神性的意识分析。在欲望化感官化的城市生存境遇中,他返回心灵返回到自我意识的本体洞察上,凭借老道诙谐的灵思奇想,任由诗性智慧自由穿梭在城市现代性物象之中,自在成文又触动心弦。他在诗的沉思里穿透诸种日常生活的表象,自如透明般观照生命中所存所遇诸般精神困境,细察心灵角隅里的阴影与光亮。可以说诗人梁平中年之后的写作更多平和落定的自我体认,堪称是随心所欲随物赋形,这犹如是一种得大自在的无法皆可成文,入得文法又出离文法,破除既定诗法框束,心文所写皆是生命无言常在的光色,将诗引入情性的本源,沉吟远思之中物象纷落。无疑这是一种更为浑厚的直指存在根底的诗写,深入主体自我的内部,以此为视点细察体味万物,如同诗人所写,“身外之物开始脱落”,他要呈现的正是生活迹象之外的精神性存在的汇聚和敞开,时间的漫漶之下沉静地勾勒出灵魂的肖像。

如同“时间的暗室,保留了这张黑白底片”,诗集《时间笔记》辑录了诗人自二零一六年至二零一九年期间诗歌作品,都属于是诗人近作,呈现出梁平新近一时段以来关于诗歌关于人生与历史的诸般新的思考和探求。我们可以看到诗集分为三辑:第一辑点到为止,第二辑相安无事,第三辑天高地厚。其中多为短诗篇章,诗写题材范围广博,所思万千,凡日常生活所至之处皆可入诗,充满私语般的心灵敞开,而又往往深染文化地理性的生活韵色,众多人间万象相连汇为时间的见证与言说。可谓是书写角度灵活多变,自语与对话、追忆与沉思,于此我们可以看见诗人梁平试图综合呈现和处理应对现代人的精神处境与困厄,同样诗的魅力也在于它的语言激发与活力,处处透出近乎随性生长般口语化的生机与灵趣,读来自有一股简劲的深邃,素朴平淡而又温情隽永。“我是在熬过许多暗夜之后,/读懂了时间”,诗集《时间笔记》于此而言也就不仅仅是关于诗写聚拢的时间化总括,也从更深的意味上来说是关于生命绵延的自我意识与生命体验的诗语呈现。它瞩目于人本身随着时间点滴流逝的生命无常之感,这也同样注定诗人将在诗形的意绪里最终走入时间深处,在时间绵延所连接的过往、当下与未来之中,凝定无尽的喟叹与无限眷恋。走入历史深处的诗人,无不期望所写诗歌可以突破书写本事所指狭形,得以诗性烛照里进入精神空间的时间流动,从而契合生命本身无限的咏叹。梁平将那些触发生命的生活细微之处,如诉家常如独对内心,倾心而出毫无矫饰,凡此诸种生存景象及所遇冥合的现实境况皆一一化为诗行。可以说在梁平的诗作里,对于城市化诸般平凡生活景象的领悟,坦然无碍深挚可亲,而又令人颇感气韵舒张。这似乎与他往往可以在日常生活寻常事相之内见出真性,往往在诗写里倾注和深怀着无限的悲悯和同情之心相关,他以探照般的眼力观照微小的存在,写人性写人情,写被时间所裹挟的诸般人与事,如木花之萼长于风声的生命摇撼,又或如行云发于水间的静照,那些诗篇书写城市景观文化中人的自我意识微妙的绵延,而别具了深切的文化地理学意义。与此而言,我们可以说耳顺之年后的诗写与诗人心灵的波澜不惊、诚实静纳的情态密切相关,以诗人之眼观照,正如梁平诗中所写“耳顺,就是眼顺、心顺”,“耳顺能够接纳各种声音”,凡此种种因之连同中年后的倦怠与疲惫也喜欢,也可以拥有不同的观照角度。于此诗人梁平的诗作不断直面自我内心深处的意识体认剖露和精神性情态命名,他坦率而忠实于自我的生命体验和诗绪感兴,在诗里真诚地返回生命本源,渴望与万物真心以对,“卸下面具,/卸下身上的装扮。”这某种程度上与自白性的诗歌创作远距离地发生了些许关联,共同关注诗人内心的真实,在自我的辨认里获取与世界相生的生命体认,梁平的诗作揭示生存境遇的时代焦虑与性灵的皈依,描述生活事象的过程里充满强烈的内省自察与现实反思。

诗写的视角选取往往和诗人自身所思考的问题呈现方式直接相关,我们看到诗人梁平在深入自我精神空间的自在诗写里,刻意使得自我意识对象化,而以第一人称“我”的主体性视点铺展延伸诗写思考的可能性,来实现与自我相互看相互审的艺术表达效果,进而细细辨认出那一个本然而历经时间的锋芒日渐超脱的生命本体。关于诗人经由“我”的意识对象化的诗歌创作,会给我们带来诸多值得反复思考的地方,这又似乎与诗人渴望进入更深处的生命领悟不无关系。梁平在看似平凡无奇的诗写里,在日常生活的心性光象里自在进出,实则意在以“我”进入万物,牵引出与之围拢的光与影的碎片,弥合当下生存的断裂性的去根化的精神状态,摆脱移动的悬浮无家可归感,以语言为家园,以心为窗常驻性灵之光。也正是因此诗人将个体生命之眼作为诗性生长的最为本真的源发之地,排除掉那些相扰的宏大的近乎不可靠的抒情虚幻之象,以真实个体的“我”来感知省察所遭逢的生存诸般事相,而又往往可以由城市的躁动与喧嚣而出,落定而为沉思的文字,引领我们遍观事相万千情态。沿着梁平所一往情深的诗歌内化内视回观,他正是要拨开那“我被我自己掩盖”的内心的迷津,呈现出我们每一个人记忆里的“断片”,那些日常生活中习焉不察的被忽略的喑哑的部分。我们会看到诗集《时间笔记》里许多诗篇犹如内心独白式的对话意愿,它迹写出那些曾一再袭扰诗人心灵的生活无限沉思,令人读来感到亲切而诚恳。长期居住于川中成都的生活经历,使得诗人梁平对于城市生存境况的熟稔,犹如指间断续腾起的丝丝烟缕,他熟悉这里日升日落间高楼下的繁华与落寞的一切,其间相知与陌生的面孔交织,都无不逃不过岁月的淘洗,渐次化为时间无声的积淀。从习焉不察的日常生活认知的环境中跳脱出来,辨认久已熟悉的城市生存境况,也只合“在梦的边缘辨别”,“在城市进入深睡眠以后,/我的另一个我,游离,/我的灵魂出窍。/我就是埋伏的天狼星,/在天上看,看城市揭开面膜,/看赤裸裸的人”(《城市的深睡眠》)。可以说如何有效地处理现代性生存的身心困顿,成为现代人直接面对的人生难题,诗人梁平的诗有意破除向壁虚造的空幻,而是深深地介入当下,从日常生活的诸般情态汲取思考的题材,将诗歌创作深深地拉回到我们面前,拉回到自我对象化的自我意识化的“他者”之中。从而返回到生命凡常的具体生存本身,让诗的生成扎根于个体真切的生命体验,同时在诗性的意识辨认之中反思着当下。另外我们也可以注意到在诗人梁平的诗里,构成心境沉思观照物欲种种的“我”,不再是固化的单一的“我”,而是朝向了生命内部隐约莫辨的复数的“我”。也正是这样众声之“我”组成了心灵与现实世界的多样性,在深层之内发生呼应,用隐喻性的传达去承受内在之“我”的语言降生。在诗人梁平的诗作里,“我”持续地有意识的返观审视着自我存在的可能性,它不指向封闭式的概念化的“我”,而是在不断生成之中,需要我们一同永久地辨认永久地寻找的一个“我”。如在诗作《我被我自己掩盖》《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等中,我们随同诗人的意识难辨的语言深入里,去除遮盖打开主体性的不同面向,返回到本身的久远的体认之中:

我被一本书掩盖,

文字长出的藤蔓相互纠缠,

从头到尾都是死结,身体已经虚脱。


我被一个梦掩盖,

断片与连环铺开的情节清晰,

梅花落了,枝头的雪压哑了风的呼啸。


我被一句话掩盖,

舞台与世界的悬浮幻影,

喜鹊飞过头顶,窗台停靠一只乌鸦。


我被我自己掩盖,

草堂的荒草爬满额头,

碑林之间,只看见天空的背面。


——《我被我自己掩盖》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

所以面对你就是一个问题。

你的名字和根底,你的小道具,

比熟悉的我自己,更明了。

你是不是你不重要,

你在和不在也不重要。

镜子面前我看不见自己,

别人的眼睛里我看不见自己,

我是我自己的错觉。

跟自己一天比一天多了隔阂,

跟自己一次又一次发生冲突。

我需要从另一个方向,

找回自己,比如不省人事的酒醉,

比如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

只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才不会有事无事责怪别人,

所谓胸怀,就是放得下鲜花,

拿得起满世界的荆棘。


——《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


正如诗人沃伦所曾指出过的那样,“诗必须包含复杂的相互矛盾的经验”,这无疑指向了诗歌创作必须承担起与现实相对称的力度,深切地介入历史生存之中,持续扩容并提升诗歌的书写题材与精神能量,容纳并转化非诗性材料的必要部分进入当下诗写,以更好地呼应现实需要并回应生存境况,如同诗人梁平在《过敏原》一诗里所引诗人路易斯·辛普森诗句,“消化橡皮、煤、铀、月亮和诗”。诗性的到来将是混合诗韵生成,梁平将自我意识联结在与世界的至深的体认和寻求理解,而“我”最终融汇到此在的世界之中,在诗作中“我”作为多重主体的分身,成为了进入读解自我意识与现实界的微妙入口。这个作为对象化观照揭示的“我”,探秘着人之存在的隐秘性和复杂性,于此不免令人想起这近乎心理分析学家弗洛伊德所揭示的意识的映射与无意识的呈现,它指向的是深藏在我们内心的印痕和不可言说的命运处境。也正是在诗人梁平的诗作中,我们看到诗歌有效地处理着关于自我对象化的深切观照,那里是内心的沉静之中复观波澜的通达和宽容,可以说梁平的诗作所写的自我主体性强化的“我”,通向的是现代城市化生存中整体性心灵的共振,而不是沉溺自我的修辞游戏,他将自我作为意象化的对象,借此心灵之口开启“道不离物”(《老子》)“易不离象”(《易经》)般的生命洞察。“我是我自己的反方向”,“我是一个病句”,“我怀疑梦里的另一个我,才是真实的我”(《经常做重复的梦》),他要去寻求的是人过中年后现代性的生命体验的超脱,从碎片化、断裂性与意识性的精神缝隙间,进入内心迷津的探询,化解掉触及灵魂的诸多困厄和惊扰。在自我意识呈现的过程里陌生化地观照那些令人悲哀、不安和为之搅动的生存难题,于此而言诗由此成为破译个体性存在感知的生命镜像,对自我主体意识作精神性审视的同时,也更深层地带出一种对于生命个体的存在领悟。这就意味着在诗人梁平这里向生活具体事相的发问,也更是直指本心地向存在本身发出叩问,他要沿着意识分析涌现的生命之谜一路探寻,充满私语性的诗性语调里,层层打开灵魂被记忆与现实所拖住的眷念。在诗集《时间笔记》中诗人透过“我”——这一万千中的唯一的意识映照,可与时间下的万物相对话,这些诗作读来语象真切而意味深长,如诗作《桂花问题》等,诗性触抚感知自我存在意识的生长:


我的桂花长满新鲜的叶子,

在窗台,隔一层玻璃,种种暗示。


枝条纠缠一个问题,叶子疯长一个问题,

季节来得适时,我的桂花最解人意。


偶尔有风,吹落以前诵过的唐诗,

双音节叠在半空,等待温柔的手伸来。


合十为巢,为我的梦想制造眠床。

落下也无憾了,死于你掌心肯定优美。


有某种亲近,在季节里美好泛滥,

在我与桂花之间,达成默契。


其他一切都多余了,窗玻璃破碎,

有意无意消除了隔阂,清香楚楚动人。


——《桂花问题》


诗集《时间笔记》殊为不凡的诗思力量,也在于它可以有效地将非诗材料的城市生存经验,经由诗人诗性之手的转化,成为揭示心灵进入灵魂内部世界的入口,进而不断持续扩大诗的多重张力,有效地处理和应对生存复杂的社会经验,这无疑也关系到诗在现时代最终成为心灵必须的可能,也影响着现代人情感归家的自我慰藉。对于一味营造纯诗之路的诗人,在吸纳现实元素入诗的过程中,往往会有意过滤掉非诗的社会材料,而使得诗进入了狭窄的视域向度,隔断了与现实生存的复杂纠葛和关联。诗歌归根到底是诗人心灵与现实世界的相互打开,将源自生活真切性的非诗的部分切除或抽离,无助于诗负载起容纳复杂历史性的承受之力。极为可贵的是诗人梁平没有追求诗性意境的美化,而刻意过滤掉那些日常性存在的非诗化的材料,他从自我的意识感中反顾自身经验和生活经历,看似信手拈来,实则所写之物蕴蓄着直指人心的力量,而使得诗在日常的谐趣发现和反讽探问中具有了形而上哲性思辨的色彩。也正是因此诗集《时间笔记》呈现出内视般的自明之感,与自我内心对话,与世界相盘诘,他要在岑寂里进入返观生命凡真的诸种遭逢和境遇,这些诗句深层的生成动力也许正来自于涉入当下生存的精神情态命名的尝试,“我是在熬过许多暗夜之后,/读懂了时间。星星、睡莲、夜来香,/它们还在幻觉里争风吃醋。”(《欲望》)“来的人封存了所有的故事,/故事就结束了。/院子里树木疯长,/树与树之间保持距离,/并且心心相印。”(《蛰居哲学》)梁平的诗写自有随着时间而来的洞明与通达,而被温润与仁爱之情所贯穿,他经由对于日常性事物的持续注视和领悟,来进入关于诗的精神性存在的感知,往往可以随物赋形使之转化为深度性的瞬间意识,来不断敞向诗与思的存在。

另外诗集中叙事性意味浓烈的一些诗篇,读来饶有深意而又令人心情为之沉重,平易之处往往隐匿着情感艰涩的波澜,这一切都被诗人化入平静的诗化叙述当中,他将隐秘的内心情感压入诗性的呈现,细节性的意象冲涌,紧紧攥住我们的心灵。如《屋檐下的陌生人》《邻居娟娟》《白喜事》《队长婆的麻花鸡》等,源于平凡而真实的底层生存的点滴,充满阴影下的复杂情感意蕴,揭示着生命的沉郁、不幸乃至无望的损耗,诗人在举重若轻间将底层小人物被遮蔽被忽略的悲伤和眼泪,悉数融入到简劲有力的叙事性诗写之中。生命的衰颓与消逝、死灭与生机,杂取一收汇入心弦的律动,这是一股源自人性深处的淳朴与凝重,生命的温情在阴冷而潮湿的氛围里生长默默流动,诗意传达的过程并不曲折繁复,却往往拥有了一股直击人心的力量和劲度,它来自于诗人对于日常生活中诸般事相的细节敏感而精微的体认。这些素朴的诗行将我们关于生存的思考引入发现平凡之真的当下,从而使得诗性的关怀深深地介入到现实之痛当中,言简意深地呈现出生命深处的悲哀,透过现实意象性的呈现,来逐渐深入且打开内心情感幻象的意识深层空间。可以说这隐藏在一再缄默之内的深厚情感,它被诗人所谨记和恋恋不舍,这一切都与诗人深入的洞察力息息相关,因此这些诗篇读来令人黯然动容,诗作深处的温情如暖流冲刷,它自心底打动我们:


屋檐下住了两个人,

裂了缝的土墙,隔不住

夜半的呼噜与咳嗽,

尿滴瓦罐的单调。

我是一个,另一个,

从来不和我说话。


另一个的头,

重锤样倒挂在胸前,

背上砸出巨大的疙瘩,

人们叫他“驼子”。

我不能,他年过花甲,

我十八岁的腰身,

扛不住。


三个三百六十五天早晨,

门前一把择好的蔬菜,

来自他的自留地。

喊他,不应,

打招呼,不理,

心安理得了。


离开那天,

我迎上前:“大爷,我走了,

我会回来看你!”

他脸上僵硬的肌肉在蠕动,

不易觉察的微笑,

潮湿了我的眼。


模糊了安过身的很多地方,

突然想起向来人打听,

说他死了,死好多年了。

那天,天空下着雨,

我漫无目的走到天黑,

黑得让所有的街灯和人,

都看不见我。


——《屋檐下的陌生人》


同样在诗人梁平诗集《时间笔记》里,还有许多诗作充满着浓郁的地方性景象,这是关乎个体历史性存在的遥想,这也绝非市场消费文化里的猎奇化书写,而是对于历史时空里,那些留下了自我生命印迹的文化地理空间的深情回望,诗行间满怀着无限的依恋和长思不绝。在现实与历史的遥想对望中思考生命存在本身,如同“在富兴堂檀木雕版上解密,/古城兴衰与沧桑,落在白纸黑字上”,回想历史间“烟火人间的生动日子。”(《富兴堂书庄》)那是小年里的府南河悄无声息(《小年》),九眼桥的廊桥夜夜灯火(《通宵达旦》),致民路上的谈笑行走(《在致民路》)……其中还有许多书写与诗人生活密切相关的成都诸多历史风物,这都成为了一种精神性文化景象,具有了文化地理学的审美价值与意义,如《落虹桥》《惜字宫》《燕鲁公所》等。这些带有典型地理文化特质的诗写,连接起来的是历史的回望与当下的生命存在感知,它将我们每一个个体置放于古老而久远的历史链条之上,来重新思考关于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另外诗人关于域外诗人及行旅之思的诗篇,也都闪耀着凝聚直觉体验与智性传达的诗性光亮,如《时间上的米沃什》《一只简单的母鹿——致辛博尔斯卡》《在巴黎听见一只乌鸦叫》《在巴黎圣母院听见了敲钟》《偷窥》等,这些诗篇都与诗人国外行走的文化思考密切相关。同样属于行旅所感而发诞生的诗作,还有其他一些关于国内不同城市行旅间的心感诗写,如《朱仙镇的菊》《民宿:禾田香野》《学步桥雕塑》《白马秘籍》等,通过诗歌的艺术形式将不同地域不同文化间的情感体验和生命直觉,一一入微地予以呈现,交错众声地汇聚为文化地理诗律的交响。这些诗作在异质性的精神文化的切口之中,引领我们穿过种种声息不灭的生命景象,试图靠近历史风尘中那些陌生无诉的精神内域。可以说在诗人梁平的诗写自觉的向度上,自省与自审的主体意识贯通其间,诗人领受历史体悟的过程中,凝视着欲望世界的喧嚣与纷纭,时间的洪流里细察心灵的褶皱和纹路,而于灵魂安顿的寻索里寻找着情感慰藉的精神依托,永在不懈地追寻那缥缈不定的心焰光盏。

“我喜欢石头,包括它的裂缝,/那些不流血的伤口”(《裸露》),诗集《时间笔记》贯通着口语化的诚朴活力,诗人的目光持续而专注地投向了具体而微的日常生命体验,往往通过主体自我对象化的诗性呈现,从而使得诗性的魅力充满了精神分析性的色彩,敞向了内心话语世界的空间。在诗人梁平的笔下,这些诗作如同絮语如同与自我对话的无垠延展,它将一种日常情境的真实与历史命运带入其中,以心灵情态的还原镌刻时间的痕迹,向我们呈现出近乎意识流般的绵密之感。可以说诗集将诗性的会聚持续地朝向了关注生命的孤独、欲望的消解、心灵的归复及进入世界的理解,就如“曾经有过的忌恨、委屈和伤痛,/一点点从身体剥离”,落定为试图层层廓清自我意识性存在的可能,“我的七情六欲已经清空为零,/但不是行尸走肉,过眼的云烟,/一一辨认,点到为止。”(《欲望》)诗人梁平用细腻的细节性意象抚触生存的见证,用诗去塑形捕捉那些瞬间而逝的生命复杂性体验,如同片段性的情感场景闪耀,潜入现实生存的沉默与未明的区域,宛若“隔空”而入,“都有悄然出生入死的感动”(《隔空》)。这与诗人诚恳的语言物象的化入敏识力相关,那些骤然触及心灵的疼痛,落入记忆的忧郁,都已然点点滴滴化为沉静的生命辨认。诗集《时间笔记》犹如一条横在我们面前的穿梭于意识幽深之域的河流,那里情感的织体起伏,随着诗人将时光所见目之所及,凝为文字的心光袒露,联结起命运星象的汇合,如同诗中所写米沃什一样,“时间在他的笔记里,/惶恐、困惑、悲伤和虚无”(《时间上的米沃什》),而当我们一次次深入其间,诗都会引领我们重返那奔腾不息始终似谜的时间河流之中:


我睡在一张纸上,

夜色调的墨不是黑。

睡在纸上留下的痕迹,

都拼接成汉字,清瘦、饱满,

或者残损,那是我一生健全的档案……


作者简介:

张高峰,诗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出版诗集《转述的河流》《千月》《原乡的信使》《青麓》《云霜之树》《鹿雪》《雨旅山行》,著作《修远的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