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贺
熊焱的诗,是独特的。他的语言存在于时间的洪流和生活的罅隙中,充满诗意、韧性又具备自我反观的深邃思索和浑厚古朴的美学肌理,是对一个瞬间的伸展,也是向内部的掘进与沉潜。更重要的是,在对生命的立体的呈现中,以一种与时间和日常对视的姿态,不仅在找寻隐秘的自我,也让读者无限贴近和凭临其写作的现场,达成具体而真实的情感共振。这种智性的对视,蕴含着敏锐、新鲜和思辨的思维向度,以趋向、超越并最终回归生命本真的方式,自然圆融地对接诗歌文本与现实存在,彰显了一位优秀诗人宁静悲悯的心灵景观和宏大开阔的精神境界。
他善于抓住历时性的场景并力图从中捕捉到独特的体验。而这种体验有细腻的也有理性的,有烁闪的也有持久的,有现实的也有梦幻的,有古老的也有现代的,在静水深流的外观下,跃动着一位优秀诗人独特的精神脉息。这种体验或脉息,有的是普义上的和共识性的,有的是浅层的和浮游滑动的,但更多的是在诗人的生活和生命观照下的某种极为宝贵的情感温度和思维反光。
不同于其他人的是,他的诗不只是瞬间的由某一点的放射,更多的是在时间的深度中,通过某种画面的拼接和切换,找到那些已经蒸发掉的东西,或许正是这种时间性的窖池让他的作品语义包容量大,整体意象的观感显得厚重而深沉。

在诗歌《时间留给我的》中,诗人的立足点不断发生空间上的位移,7个“有时”将7种瞬时性的经历缀结成一张写满自我感受的人生之书。
写“穿过古镇的石板路、幽深的巷子”,时间留给我一种“恍惚的错觉”,“仿佛正是我”重新走进历史和时代的人群中,“在经历着那些往事中的荣光与衰落”;写“经过古遗址的废墟,断墙斑驳”,时间留给我“一种苍凉之美”,是“沉默”和“沉寂”中显露出来的繁华褪尽后的破败晚景;写“回到故乡”,时间留给我“丰盈的灵魂”,是疲惫的游子理想中的最终栖所与最大满足;写“一壁爬山虎的墙院”,时间留给我悠长的回味和“梦境”,是生命最初的愉悦和欣欣向荣的美好光阴;写“参加亲人的葬礼”,时间留给我死亡的“预演”,是“告别场景”中渗透的悲痛启示;写“在黄昏遇见迟暮的老人”,时间留给我的“沧桑”,是双重的时间性加持之下的“沧桑”写照;写“喜欢走向远方”,时间留给我“星辰与日月”,是对爱与美的期待。
诗人喃喃自语似的内心独白,把自己融进文本中,多个画面在呈现时空不同面向的同时,也带给读者别样的体验。或许这种无暇顾及他人的和完全忘我的表述方式,才更能让作品显得真挚和生动。
在诗歌《在医院》中,诗人以亲历者的感受写出时间推进的过程。先是写自己在“候诊的人群中”,然后写护士“探出门口喊号”,接着写“坐在仪器前”被“输入了麻醉剂”,最后写“我醒来”,“就像是从梦境中疲倦地回归”。诗人不是粗线条地叙述或以浮光掠影和走马观花似的跳跃来完成文本的推进,而是摹写了每个流程,刻画了每个动作,传递了每个感受,或者说将自己在医院的经历烹制成了一道菜来端给读者品尝。至于这道菜味道如何,我们自然可以想象得出。
诗人写他“带着惶惑和忐忑,听着机器嗡嗡的蜂鸣/穿着绿衣服的医生坐在仪器前,僵硬着脸/仿佛也是一台机器”,这生动形象地写出了手术现场的冷峻与诗人的恐惧之情。
接着,诗人写“在身体的审判席上/漠视着人间的痛疼”,继续将“身体”神奇地比作“审判席”,诗人彻底放下恐惧,开始十分任性地“漠视”“机器”和另一个“机器”的工作,“肉身听任机器的摆布”。对医生来说,或许这只是一次简单的无痛胃镜检查,但对诗人来说却意义重大,已经上升到“生死簿”的高度。
另外,在开头写“满走廊都是同病的可怜人啊”,为了加强言说效果,在结尾再次写道:“长途坎坷,人间风霜弥漫/满走廊都是同病的可怜人啊”。这样的一种反复的手法呈现出结构上的照应,在情感的表达上是同为“可怜人”却也在悲悯其他的“可怜人”,类似于穷苦潦倒忍冻挨饿的诗圣杜甫仍然葆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朴拙而醇厚的爱。
类似的情怀在其他作品中也有体现。如在诗歌《夜行》中,“我曾看见环卫工人天不亮就出门了”“我曾看见送奶工也是天不亮就出门了”“我曾看见街边守着夜宵的摊主”“而世界无际无边,那么多夜里卑微的劳动者/就像蚯蚓在地下滚动着泥土的潮汐”。诗人不仅赋予“卑微的劳动者”以悲悯情怀,也赋予自己的笔下“匍匐向前”的“一粒粒汉字”以深沉的情感寄托。
在诗歌《我将一直站在他们中间》中,则将关切的对象扩大化(有农民、建筑工、长途货车司机、小贩、车间工人、快递员、蜗居者等),并且旗帜鲜明地表达了态度:“而我身边人潮汹涌,我将一直站在他们的中间”。
这时群山后太阳初升,汹涌的霞光
宛若人世浩大的悲悯
而那头待宰的黑猪一直探着头,伸着身子
前爪搭在猪圈的门栏上,静静地望着这一切
——《年关》节选
他的诗还带有神性写作的成分。这种神性,仿佛是在时间的尽头,当一切词语保持寂静,真理和诗意会化身为神的使者缓缓走出。
“诗的本质是一种宇宙真理,诗的理想就是最大程度和范围内表现这种真理的存在。无论是诗的架构还是诗的内容,形式是宇宙规律的再现,内容是哲学和宗教统一于最高的诗艺——宇宙真理。”“神性写作以为,一切的诗意是对绝对宇宙精神的追加模仿,或者切入,由此产生诗意。”(蝼冢《神性写作·诗歌的三驾马车》)
海德格尔说:“艺术即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诗乃是存在者之无蔽的道说。”神性写作是迷人的存在,无须诠释而它一直在那里。如在诗歌《年关》中,诗人为宰杀这头“黑猪”做足了铺垫,“父亲很早起床”“埋锅烧水”,“母亲满面虔诚,在院子边点着香烛祭祀”,“我和八岁的哥哥充当下手”“屠夫提着刀来了”“两个帮忙的壮汉也来了”,这是一个“欢庆”的时刻,也是这头“黑猪”的死期。
这一点,它难道不知道吗?而它夸张地“一直探着头,伸着身子/前爪搭在猪圈的门栏上,静静地望着这一切”,仿佛是对人世的终极嘲讽。这或许是一种豁达,也是一种清醒;是的,死亡必然来临,人世只能剩下“悲悯”。
诗人的这种处理令人称道,不管诗人是不是真实地抓住了这个瞬间还是有意虚构这样的画面,文本的魅力已然丝毫毕现地彰显出来,留给读者广大的回味空间,这也是词语本身的巨大张力。
当我走向远方,穿过风暴和漩涡
鬓边的霜雪仿佛大海的盐粒
虚弱的耳鸣仿佛退潮的回声
我仍然双手空空,带不回灯塔下的一抹余晖
岁月蹉跎,我顺从于这平庸的人生
守着死水微澜中一朵灯火的摇曳
守着孤独的文字耗尽生命的周期
也许在那时,我才会无限接近灯塔的光亮
犹如神赐的奇迹
——《奇迹》节选
这首诗写得神秘而浩大,好像在现代性的河水中逆流而上。这是一种返回,是时间的返回也是词语的返回。包裹其中的精神内核与向心力外现为典雅庄重、气韵流畅、字数对应齐整的语言表达。
在诗歌《奇迹》中,“我小时生活在大山里,每当我幻想远方的大海时/便仰望深蓝的穹顶,那是风平浪静的大海/在银河中的倒影”。这种由此及彼的想象,打通了空间的隧道。随着“鬓边的霜雪”“虚弱的耳鸣”,我越来越能在“守着孤独的文字”中找到自己。只有神力是无限的,我“无限接近灯塔的光亮”“犹如神赐的奇迹”。
有些句子自身带有的古典主义色泽,也让文本披上朦胧的面纱:一是以书面语入诗,虽然在表达上也是记叙,但在记叙的过程中,诗人在努力摆脱日常通俗语言的干预,文本散发出浓厚的“学院派”气息;二是笔底之水浩荡不息,气象雄壮,是无遮挡和阻隔的奔流,伴随着“万壑雷”的情感喧响;三是喜欢用排比和非严格意义上的对仗,上下句的字数和结构都非常齐整,也形成一种气势。
这样的例子有很多,几乎都是作者有意识的设置。如“时间正垂直着距离,命运正曲折着弧线”(《你来到这里》),“伤感于村庄的暮气,痛心于土地的凋敝”(《乡关何在》),“我有过作为人子却未能尽孝的羞愧,我有过年少轻狂中铸成大错的懊悔”(《自省书》),“胰腺炎有飓风来袭之痛,糖尿病有滴水穿石之忧”“肠胃间泥沙翻卷,肺叶里结节暗伏”(《中年的病情》)“是从加糖的咖啡和甜点中/找到……”“是从莺歌燕舞的假声中/找到……”“是从修辞的炼金术中/找到……”(《一首诗的沉默》)。
从医院出来,我们往家走
细雨在下,几声鸟鸣
如盐粒融化于水。命运的风暴从未平息
人世一直充满悲音。我牵起妻子的手
用了一把力。她在人群中假装很平静
除了我,没人知道她刚刚失去了父亲
——《从医院出来》
诗人注重细节的刻画,有如轻缓地将生活抽丝剥茧,将电影的帧片放慢节奏。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能让读者看清楚。细节最能窥见人性,也能打动人心,更能传递出微弱细小的情感。像在诗歌《在细处》中所说的:“一首诗要在细节中,看见人类的欢愉和悲苦”。其实,他又何尝不是这样践行这种写作观念的呢?
如在诗歌《下午》中,“我兴冲冲地跑进菜园,把父亲回家的消息/告诉在那里劳动的母亲”时,注意到“她的脸红了”“在回家的路上走得慌乱而羞怯/就像一个刚刚成婚的新娘子”,这是瞬间动作的放大和减缓,最容易被忽略的细处往往更能传神。
再如,在诗歌《从医院出来》中,当我们“从医院出来”“命运的风暴从未平息/人世一直充满悲音”,在时间的面前,我们“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这种“悲音”一直环绕在短暂的生命和渺小的个体,始终存在,而人世多么需要鼓励和安慰啊,以至于“我牵起妻子的手/用了一把力”,以这样的方式传情达意,这是细微的旁人无法看到的,诗人却将其彰显;“她在人群中假装很平静”,这个“假装”也非常到位,我们“在长大后成为变色的蜥蜴”(《幻变》),谁又愿意将自己的痛苦和伤口呈现给旁人看呢?语言不张扬、不高蹈、不用大词,只让诗味如同恰到好处的香气,慢慢氤氲出来。这样的细节描写,真的能打动人心。
熊焱以宽广的胸怀和洁白无瑕的语言,在与时间和日常的对视中,始终能坚持“小我”和“真我”的书写,并通过语言的行进,完成自我的寻找,让那个藏在文本深处的“我”最终走到读者面前。
语言是思想存在的方式,也是时间存在的证明。诗人在时间的浩荡远走和日常的琐碎苍凉中,找到进入的路径。诗意与哲思同在,悲悯和神性共存,场景转换和细节描摹也显露了一位优秀诗人的写作素养。正如诗集的题目,诗人最终找到了自己:在人世间,诗人那么低、那么小,就像是时间里的一粒尘埃。
作者简介
董贺,河北省作协会员、河北省评协会员。有组诗发表于《中国艺术报》《诗选刊》《诗歌月刊》《诗林》《四川文学》《天津文学》《黄河》等。作品入选河北文学榜、中国好诗榜等。著有诗集《鸟鸣落在肩上》《虚掩的门》等4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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