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依

当下中短篇小说创作,在形式、题材、技法及语言等方面已成熟,不断生成拓展时代语境的叙事经验和美学路径。以川观文学奖(2022年度)小说奖获奖作品为例,作家们洞穿丰饶的文学表象,通过辨认、勾勒乃至重建人的精神图景,追问人的生存意义和精神价值,淬炼文学的本质及其共同指向。在文学的通约下,受磅礴时代和公共经验的召唤,作家们仍以现实主义精神为根本处境,敏锐捕捉和表现人的境况与脉动。

应当说,无论是中篇小说《海边魔术师》(孙频)、《高手寂寞》(李海洲)、《无尽夏》(骆平),还是短篇小说《德雷克海峡的800艘沉船》(弋舟)、《兰亭惠》(潘向黎),都极具个性化的生活深度,呈示文学与现实的彼此观照与复杂难断。

在时代现实与历史纵深之间,孙频的《海边魔术师》带有鲜明的博物色彩与自然书写特征,以“魔术”般的词与物营造“孤岛文学”的奇妙与异质;李海洲的《高手寂寞》依托“民国”江湖,道出动荡背景下宗师家学的失效,武林高手如此寂寞,江湖儿女终须用武之地成全;骆平的《无尽夏》通过六度空间理论,搭建人与人之间难逃的关联与错落,以生命书写的关怀,熨帖人物的精神轨迹;弋舟的《德雷克海峡的800艘沉船》回应了切近的停摆时刻,思考公共经验中个体具体的所处与安放,关切一个个鲜活人物的心灵慰藉;潘向黎的《兰亭惠》在颇具地方性文化的场域中,开掘生活场景和人物的内心细节,拆解代际情感的差异与尊严。

在五部获奖作品中,《海边魔术师》《高手寂寞》《无尽夏》具有相似的寻找主题。

《海边魔术师》围绕“我”带着父亲寻找哥哥的旅途,娓娓讲述哥哥刘小飞是如何从小给“我”讲故事、送礼物,长大后成为惯偷被开除,生活失序而开始流浪的。在《高手寂寞》中,吴向阳面对父亲亡故、祖宅易主,将寻找仇人作为活下去的动力,为此习得绝学、名声大噪。《无尽夏》讲述李浩受患者王苏的死讯触动,没来由地决心寻找一位村小同学,过程中得知被自己宣判不治的王苏正是初恋王玉梅。

三部作品始于寻找,动作都发生在已然失去的事实后,寻找途中都遭遇了不同程度的幻灭,最终又都落脚于生命意义的超越性和应然价值,彰显了作家的哲思、深情、温暖与慈悲。

孙频笔下的刘小飞,在流浪途中不时给“我”写信。当父亲患癌将不久于人世时,信却断了。于是,“我”辞职买下房车,带着父亲来到信的最后发出地木瓜镇——这里时时处处可见刘小飞的痕迹与身影,但人已不在,只留下隽永亲情饱含的热泪与和解。

寻找的动作亦动亦静,李海洲在扑朔迷离的事件中,对人物内心和精神轨迹进行深度剖析。当吴向阳发现仇人已逝且亦非真的有仇后,只得重返板桥村,孤身战匪群,最终死得其所,求仁得仁——“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此其之谓。

寻找的对象作为缺席的存在,既是具体之人、实然之人更是抽象之人、理念之人。在骆平的叙述下,王玉梅生前通过村小附近的老板、美术老师、朱老师、常羲、侯警官、刘洪知晓了初恋李浩的门诊讯息,而李浩的寻找轨迹与她完全重叠又逆向而行,寻得一场人生处处皆有的错落——曾经的选择错综复杂,遗憾并不影响人继续前行。

不同于上述三部作品对现代文明所作的区隔,《德雷克海峡的800艘沉船》和《兰亭惠》将故事场景设置在城市生活现场,关联城市人文、精神面貌以及现代性的诸多表征,作品“和解”的方式有着一定的代表性、普遍性和现实性。

《德雷克海峡的800艘沉船》伴随日常开启,先是飞机上段欣慧“是啊,会出什么意外呢”的自问,再有胡晓虎与李琳即将被“圈定”的新婚生活,继而重点描摹吴尤莉与父亲从“租客—房东”式的相处,到关键时刻“患难与共”的转变。弋舟通过诸多意外、灾祸和事件堆叠,完成小说对日常生活秩序的颠覆,从而架设某种“反日常”的传奇叙事。作家并未绕行于特定的公共经验,而是自觉将生活的不确定性抛出,个体的孤独、脆弱宛若800艘沉船沉沦于时空交错的同一裂隙,亲情化身成生活唯一的确定性,主人公们凭借其沉潜于巨浪下。

潘向黎的《兰亭惠》聚焦上海高级餐厅包间内的一场饭局,上演顾新铭、汪雅君夫妇设宴款待被儿子顾轻舟绝情甩掉的准儿媳司马笑鸥的尴尬场面。潘向黎小说内部的机巧缝合于必要的现实因子,通过到店时间、包间名称、座次安排、精品菜色等充满思虑和地方性特色的细节特写,真切传达着顾汪夫妇的周到、温情与善意。当“诚”与“真”的力量卸下司马笑鸥的防备,在操持方言和普通话的人物对话中,一个留沪打拼的外省女青年形象陡然成立。她越优秀越努力,就越刺痛土著顾轻舟的平庸,男人选择家境更好的李宝琴作为结婚对象,还不忘“甩锅”给司马笑鸥不爱他。兰亭惠“清风明月”的这餐邀约,成为司马笑鸥情感与自我的尊严时刻。她的爱情理想、顾轻舟的现实选择,在上一代这里体认,带着感伤与韧性,连同往昔记忆与上海世情,潘向黎温和地呈现着女性对纯粹之物的坚守,以及对理想自我抱持的真纯期待。

五部作品从各自审美视点出发,从现实生活、时代脉搏、历史烟云中萃取叙事资源,完成从外部现象观察到内心世界开掘的位移。五部作品无一例外地写到了代际情感的断裂现象,显示不同代际作家面对相似问题,不约而同进行的丰富思考与深刻回应。

文学穿透广阔生活的精神脉动、个体生命的沉浮遭际、情感命运的追索探寻,抵达对人心缺漏的缝合,这既是中短篇小说创作的叙事追求、美学观照,更是文学的高峰与超拔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