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 老兵讲诉抗美援朝另一个视角的故事

川观新闻记者 吴浩

深夜横渡鸭绿江、防空洞里的舞会、躲避美军战机轰炸......在举国上下隆重纪念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之际，家住成都的抗美援朝老兵付正澄向川观新闻记者讲诉了一些他的抗美援朝故事。

这位抗美援朝老兵从我们不常关注的视角，向我们展示了70年前那段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国作战的一个侧面，这些故事很有可读性。

为参加援朝、保家卫国，我投笔从戎，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先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后方勤务干部学校学习，原本学习时限为两年。1952年6月，我们提前毕业，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去了朝鲜。我入朝时，朝鲜战争正处于第五次战役结束不久，著名的上甘岭战斗即将爆发之际，形势依然十分严峻。

一晃60多年过去了。至今我还十分清楚地记得，我们一行35名同学半夜跨过鸭绿江的情景。细枝末节，历历在目。

仅一江之隔，一步之遥，过了江即进入朝鲜。那时美国人依仗他的空军优势，白天常有飞机出没盘旋，时而零散，时而成群结队。朝鲜国土面积不大，领空就那么宽。美国的飞机任意出没，时而升高，时而低飞。见有空袭目标，或投掷炸弹，或向地面机枪扫射。所以入朝就是这么一步之遥，还只能晚上过江。那天晚上，安东（今丹东市），午夜零点左右，我们乘坐苏氏大卡车，驶往朝鲜。

鸭绿江大桥横跨江面，连接着中朝两国大地，是中朝两国十分重要的交通通道。朝鲜战争爆发后，这座铁桥，这条通道，更显得特别重要。军用物资、武器弹药、部队都要从这里通过。鸭绿江沿中国一侧，布防的高射炮、高射机枪、大炮等大型武器林立。美国人的飞机只要敢进入中国领空，马上就会遭到高射炮武器的射击。我们经过大桥过江时，虽然是晚上，但仍然能隐隐约约地看见这一派战争景象，立即使人深深地感受到了浓浓的战争气氛。剑拔弩张，刀出鞘，弹上膛，立刻就要打起来的那个阵势。

晚上。江的中国这面，丹东万家灯火。江的对面，朝鲜则是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光亮。当晚，夜还是那么静，月还是那么明，星星还是那么亮。鸭绿江水照常在流淌，轻轻的流水声入耳，更使人感到夜的平静。晚风吹拂给人清凉，树木葱葱郁郁……这一切一切的自然景物还是那么自然，并没有因邻近那块土地上正在进行着的残酷战争而改变。和平气氛沁人肺腑。在这即将过江的短暂时刻，我们还拥有和平，还处在和平的氛围之中，享受着和平给予的一切。

汽车朝着鸭绿江大桥驶去，离大桥越来越近。不多一会，那座大桥已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快了，快了，快要到了。这时同学们的心里开始躁动起来。当我们乘坐的卡车，快要走拢大桥的时候，同学们很自然地就手挽着手、肩并着肩，背朝着车轮前进的朝鲜方向，面向着祖国大地，情不自禁地唱起了苏联卫国战争时期，苏联青年上战场，与亲人离别时最流行的一首歌曲《共青团之歌》。这首歌在20世纪50年代初，在中国青年一代人中也很流行。特别是援朝运动在全国掀起高潮，许多青年学子，投笔从戎，参军入伍与亲人离别时唱的最流行的一首歌。此时此刻，同学们想着，即刻就要跨入朝鲜境内了，对面那一片苦难的土地上，一场残酷的战争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此去能否幸存生还，回到祖国大地，回到母亲的怀抱，谁也不知道，只有天晓得！于是歌声刚起，禁不住眼泪便夺眶而出。

到了，鸭绿江大桥就在眼前。这时那首“再见吧！妈妈！”还在反复地唱着，汽车驶上了大桥。大灯即刻关掉，只开着小灯。车在桥上行驶时只是减了速行驶，但也不是很慢，又唯恐敌机发现目标，使大桥、车、人遭到空投袭击。青年人感情变化极快，当汽车正在桥上行驶时，同学们迅即转过身来，背向着祖国大地，面朝着汽车前进的朝鲜方向，立刻就唱起了《志愿军战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歌声高亢激昂。反复唱了之后，接着又唱起了《解放军进行曲》：“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苏联卫国战争时期，苏联青年上战场同德国法西斯浴血奋战，可歌可泣的生动故事在脑海里装得满满的，我印象特深的就是苏联的马特洛索夫，在战场上，他用自己的身躯去堵敌人的机枪扫射，牺牲自己，换来了战斗的胜利。生动的战斗故事，使人激动不已。前面已谈过，我去朝鲜时，著名的上甘岭战斗还未打响。在著名的上甘岭战斗中，英勇牺牲的黄继光就是这样的英雄人物。他，被称为中国的马特洛索夫。后来我去四川中江县（黄继光家乡）参观黄继光纪念馆，其中还看到了这个画面。

那时我们这批在军校接受过政治思想教育的青年人，就有那么一种政治激情。我们35名同学，人数虽然不多，显得不是那么浩浩荡荡，但政治热情饱满，情绪热烈。车在桥上行驶，下面鸭绿江波浪滔滔。我们一个个豪情满怀，昂首挺胸，正如歌中所唱，雄赳赳，气昂昂地，以一种大无畏的气势，随着车轮滚动，驶过鸭绿江大桥。半夜跨过鸭绿江，踏上了朝鲜国土。

凡是参加过朝鲜战争的同志都知道，那时美国人依仗他们的空中优势，在朝鲜上空肆无忌惮地称王称霸，为所欲为。运输战线随时都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若前线作战所需的军用物资供给不到位，将会直接影响战斗。

白天不能行车，只能晚间。我军在朝鲜的司机，在战争环境中，特别对在夜间行车，都摸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凭着在晚间开车的驾驶经验，对沿途道路的熟悉，以及对沿途防空隐蔽之处了如指掌，司机们在后勤运输线上，同美国人的飞机斗智斗勇，把前线所需的军用物资，安全地，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保证了作战部队的供给。

一次，我同一位汽车驾驶员往前方运食品，途中就亲身经历了一场我们的汽车驾驶员同美国的飞机驾驶员玩捉迷藏的游戏。

小张是个机灵的小伙子，脑子灵活反应特快，驾驶操作技能特好，行车经验丰富，对这条道路的路况也特别清楚。他在这条路上行驶过多次，对沿途的山形地貌，上坡下坡，弯道，拐角，道路的宽窄……全了然于胸。

车开出去不多一会，就听见上空嗡嗡的飞机轰鸣声。他即对我说：“付参谋，飞机果然来了，怕不怕？”我提高嗓门：“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再说，要是怕死，我就不参加援朝。”听我这么一说，他把脸侧向我微微一笑，把我瞟了一眼：“付参谋，还挺提劲哩！”于是我又笑呵呵地对他说道：“今晚就看你的精彩表演了。”听了我对他说的这句鼓舞士气的话，他脸上显露出非常自信、沉着在胸、稳操胜券的笑容。

忽然间，他又听到了飞机的轰鸣声，立即判断出飞机正在降低高度，搜寻目标，于是便把大灯关了，只开着小灯，仍然急速朝前行驶。不一会，他从飞机的轰鸣声中判断出飞机有往下俯冲的动作，又立即把小灯也关了，仅凭肉眼盯着前进的路，减速行驶。就这样，车灯时开时关，大灯小灯不断变换，在黑夜中照常行驶在路上。不一会，飞机投下了一颗照明弹，前进路上，一片亮光，于是他借着照明弹的亮光立刻加速朝前开去。恰好车开到一个隐蔽处，他把车一拐进去，就隐蔽起来了。我们两人无声无息地在车上坐着，静听飞机的动静，好决定自己的行动。过了一会，我见他沉思片刻，凭自己的经验判断飞机还没有发现目标，果断地对我说：“走”。于是又把车开出去了，继续向前奔驰。

就这样时而隐蔽，时而行驶，时快时慢，神出鬼没，凭着他自己在这条后勤运输战线上同美国飞机作斗争所摸索出来的经验，并充分利用飞机投掷照明弹的光亮条件，凭着自己熟练的驾驶技能，照常在路上行驶。有时飞机低空飞行朝地面扫射，他也能判断出飞机是发现了目标还是盲目扫射，他心里有底。若是盲目扫射，便根本不在乎，照常驾驶着朝前跑。若是察觉出飞机可能发现了目标，有紧跟不舍的迹象，他就沉着冷静地把车开到一个隐蔽处，隐蔽起来，毫不惊慌。小伙子在战争环境中，磨炼出了机智灵活、小心谨慎的思维模式，从不冒险行动，使得这一路从未出现过失误，遭遇美国人的飞机空袭，同美国人的飞机玩了一场精彩的捉迷藏的战斗游戏。只有亲眼目睹、身临其境的人，才能深深体味到，这场捉迷藏的战斗游戏真是惊心动魄。

到达目的地后，许多战友都涌上来，把这位小伙子围在中间，问长问短，问这问那，笑语声连绵不断。我一下车，就情不自禁地同这位司机小战友拥在一起，连声赞叹：“小伙子，还真有两下子”。而他却不以为然，只是淡淡地说：“我们已经习以为常了。经历过太多了，不足为奇啊！美国人的飞机，他有他的招数，我们有我们的斗法，各显神通啊！”然后，又轻蔑地一笑：“纸老虎嘛！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说这话时，眉宇间表现出了自豪和骄傲的神情。

这就是一位普通志愿军战士的战斗情怀。在这次亲身经历中，与我同生死共度险境的这位小战友，他的名字叫什么我已不记得了。但这个活鲜鲜的英雄形象，已留在了我的心中，永恒。

著名的“上甘岭”战斗前夕，浓浓的战争紧张气氛骤然加剧，使人感到更加浓烈。我所在的兵站机关。司、政、后全体总动员，要保证前线供给，万无一失。前线作战部队打到哪里，我们是前线后勤，一切军需物资就必须供给到哪里，绝不能影响前线作战，要做到保障有力。白天各个工作岗位，人不离岗。晚间轮流睡觉。值班的工作有记录，交接极其严格，不得有半点疏忽大意，马虎从事。当时人人都感到心理有压力，只不过是程度不同而已。

为了排解大家的心理压力，使绷紧的神经得以放松，使人们能有一个宽松愉悦的心情投入工作，兵站机关每晚都要在山洞里举行舞会。再说，在当时战争环境下，部队的文化生活几乎是零，人们渴望的娱乐活动极其匮乏。在山洞举办舞会，也只能是力所能及之举啊！

所谓山洞舞会，条件是极其简陋的。生活在今天的人们听了我讲的这个山洞舞会，肯定会笑掉大牙。可是那时在战争环境下，还真满足了点人们对文化娱乐活动的渴望。当时在战争环境下，要办成这件事，并非易事。首先是场地。驻地朝鲜老百姓有一块比较平坦的坝子，但没有照明。兵站有照明设施，但晚间怕空袭不敢牵灯。兵站李政委为举行舞会还真花费了不少心血哩！几经考虑，后来场地才选在兵站武志伟站长住的那个山洞。这个山洞的空间有100来平方米，是站长的办公室兼卧室，有时候开大会用。场地决定后，在山洞的一个角落，隔了那么一小块地方，只能放下一张双人床及一张桌子，作为站长的卧室兼办公室。其余大块空间，便成了舞场。没有条件，就因陋就简吧！

其次是音乐伴奏。这是举办交谊舞会必不可少的条件。可是哪有乐器？即或是有，又有谁能演奏呢？恰好政治处有两位同志，一个随身带有一只口琴，另一个随身带有一把二胡。这两位同志是从作战部队下来的，他俩在频繁的作战行军中，什么物品都扔过，就是舍不得扔掉他俩各自喜爱的这两样乐器。还有一位同志带有一架手风琴，算是挺洋气的了。这下可派上了用场。三位同志被邀请，成了舞会唯一的演奏者。没有他们参加，这个舞会就不能成功举办。每晚如果他们没有来或没有准时来，舞会就得暂停或往后推迟。常言说“物以稀为贵”，人才也是如此。他们的演奏水平不是很高，尚属一般，但在当时那个环境中，他们在大家眼中竟然成了具有特殊才能的重要人物了。一曲又一曲地演奏，使大家跳舞尽兴，常常博得大家的喝彩声和热烈的掌声。中间休息时，他们才同大家一样，稍作休息。

每晚舞会刚开始，他们精力充沛，便琴弦合奏。中间则轮换演奏。口琴演奏不像弦乐和打击乐器，它完全靠呼吸运作曲调，演奏多了，人吃不消，很累的。有时他们演奏确实累了，休息时，就由一人或几人合唱伴奏。有位同志也真想得出来，用脸盆敲打，代替打击乐器，合着歌声，也产生出了很强的节奏效果。大家踩着节奏，随着歌声和敲打脸盆的声音，跳得还蛮欢哩！有同志调侃说，这是最原始也是最现代化的交响乐，开创了自有交谊舞以来的先例。援朝胜利了，你再想跳这样的交谊舞，享受这样的交响乐，还享受不到了哩！引得大家一阵欢笑。

这就是在战争环境中，处于大敌当前的志愿军军人的闲暇生活。它充分体现出了革命战士的乐观主义精神。

图片由付正澄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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