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观新闻记者 肖姗姗

罗伟章

编者按

用文艺的方式反映时代进程、关注民声,是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重要精神特质。当第一书记、贫困户们在农村、山区打响轰轰烈烈的脱贫攻坚战时,四川本土的作家们也在用另一种方式观察、记录、刻画着农村生活面貌和精神世界的深刻变化。近年来,四川广大作家深入基层,聚焦脱贫攻坚,讲述脱贫攻坚的“四川故事”,涌现出一大批佳作。即日起,本报推出“脱贫攻坚文学中的四川力量”系列报道,对话相关作家,讲述采风路上的生动感受,创作背后的深入思考,将扶贫路上的感人故事传递给更多读者。

走进昭觉最深处 罗伟章叙说凉山最真实的脱贫攻坚

10月29日,作家罗伟章将开启一段北京之行。他前不久发表在《十月》上的长篇小说《凉山叙事》,被告知会翻译成英文,推向海外。“我去北京签个字,进行一个授权。”罗伟章挺高兴,这意味着凉山脱贫攻坚的巨大意义和艰辛不易,将被世界更多人看到。

《凉山叙事》,是中国作协脱贫攻坚题材报告文学创作工程之一。接到任务的那天起,罗伟章就在想:“该用怎样的视角去书写?如果找不出特殊性,书写将没有意义。”于是,他先后两次深入大凉山腹地昭觉,与彝族同胞同吃同住,获取了丰富、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凉山叙事》从移风易俗的视角,就生活卫生、疾病防治、文化教育等方面,详实生动地反映了精准扶贫工作的开展、困难、成绩。“不只一回,结束采访,我回到住处整理笔记和录音,都禁不住泪流满面。”

罗伟章镜头下的昭觉

初次进入 满头问号: 从陌生走向更大的陌生

2019年10月19日,罗伟章乘车前往昭觉。路上不顺,上午9点出发,到西昌已近傍晚,只能住下来。其实西昌距昭觉,不过百公里,但罗伟章有些惶惶,对昭觉的一无所知让他莫名不安,紧张到失眠。

到昭觉的第一晚,下雪了。“俄顷之间,窗台已积半寸。由此我相信了古书对大凉山的描述:‘群峰嵯峨,四时多寒。’”但对罗伟章而言,老天爷给的下马威不及文化的陌生,最直接的难点是语言。“昭觉33万人口,彝族人口超98%,稍上年纪的,不会说普通话,也听不懂普通话。好在县文联主席马海里根一直陪着我,为我做翻译。而且我给自己规定了,先看,再听。即使看和听同时进行,也用看见的,去判断听见的,当然,有时候要反过来。”

罗伟章执着地想要找到那个“特殊性”,他选择了最笨的观照方式,要“走”进这个民族的深处,要从历史积淀、意识形态和文化观念的角度,作系统梳理。“在这块27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乡镇众多,我的想法是,不能走完,也要走大部分。”但一开始走,罗伟章觉得自己天真了,“大凉山的路,几乎都是站着的,有的站得笔直,起点在谷地,终点在云端,人户稀疏,真用双脚,走几天几夜,可能都只能与山石碰面。还是老老实实的,用车。”碗厂乡、竹核乡、塘且乡、美甘乡、龙沟乡、日哈乡、四开乡、大坝乡、解放乡、三岔河乡、特布洛乡、支尔莫乡、洒拉地坡乡……本以为越走越明朗,谁料却越走越迷茫——一片好河山,峡谷山风流水,索玛花美不胜收,雨量丰沛、土地肥沃,“插根扁担都能发芽”的地方,可为什么这么穷?

走进彝族百姓的家,罗伟章最大的感受是:他们纯朴、善良。在西洛村,一位阿妈甚至端出彝家的珍贵食品“冻肉”,非要他尝尝……善良既是品德,也是民族性格,同时还是生命力的象征。罗伟章再一次困惑了,上千年来,彝族百姓为什么没有因为善良,过上好日子?

这一刻,罗伟章觉得他从陌生走向了更大的陌生。他要写的不仅仅是这里如何开展脱贫攻坚,他要搞明白,这里那么好,为何脱贫那么难,攻坚战还被称为“硬仗中的硬仗”?

罗伟章与彝民交流

深入腹地 追根究底:以“变”字书写真相

随着采访的深入,罗伟章发现有很多都不是看到的那样,也不是听来的那样。“彝族群众对外部世界好奇,有改变生活的强烈愿望。”他讲了一段彝族群众追逐挖挖机的故事,“撵着看,有的还备了炒面,跟着挖挖机走,它停,他停,它动,他动,看几天几夜才回家。”

为感谢帮扶干部,有彝族群众买来一瓶自己都舍不得喝的饮料,拧开了递过去,说不来冠冕堂皇的感谢话,只能一件件数出来,“给我们修路,给我们修房子,给我们娃娃找读书的地方,给我们老人送衣服,送鞋子……”这样的“流水账”,罗伟章从彝族群众口中听了很多,他听出了彝族群众渴求改变的心情,有多么迫切。

“我们以前对他们不了解。”陈立宇对罗伟章说。陈立宇是四川大学华西医院专家,被派到昭觉任县人民医院副院长。去后,他渐渐明白了,彝族群众之所以爱晒太阳,不是懒,而是农业结构十分单一,农活就那么点儿,干完就闲着,不晒太阳又能干什么?而且作为高寒地区,太阳出来晒一晒,暖和暖和,也无可厚非。陈立宇对他成都的朋友们说:我们只是运气好,生在了平原,如果生在凉山,生在昭觉,生活质量不一定比别人高。

昭觉扶贫开发局副局长阿皮几体说,“我们离昨天太近了。”“昨天”,是指奴隶社会。从奴隶社会直接跨进社会主义社会,就像一个小学生插入高中班,新的听不懂,过去的习俗又忘不掉。因为听不懂,就更容易怀念和依赖过去。如何从生活方式到思想方式都融入现代社会,成为他们最艰难的课题。

至此,罗伟章的创作路径开始清晰,“这个路径就是观念——从观念入手。”后来,他提起笔,不再迷茫,“这部书,就从‘变’字开始,可能也从‘变’字结束。”

罗伟章在昭觉县民族中学走访女子足球队

二度重返 热泪盈眶:唯有真实写作才对得起真实

著名作家阿来曾说:“形式主义让作家无法真正进入脱贫攻坚的现场。”这话,罗伟章很认同,所以他先后两次进入昭觉,一次公开,一次“悄悄”。“第二次去的时候,我没通知任何人,目的就是静静地反刍那些声音,并尽量去与事实靠近。”而以这样的方式进入现场,罗伟章收获的,是巨大的震动和无尽的感动,这也令他最终放弃了他写了20年,最擅长的小说,而选择了用非虚构来“叙事”凉山。

在昭觉,罗伟章觉得自己的泪腺特别发达。有一次,他采访昭觉民族中学校长勒勒曲尔,听对方谈昭觉的教育。罗伟章将那段话一字不落地写了下来,“有些娃儿也跟外头学,说减负,都落后成这样了,还减啥子负?他们6点钟就起来,确实苦哇。我在民族中学当校长的时候,每天比老师和学生要起得早,头天睡得再晚也要比他们起得早。我站在一个地方,他们能看到我的背影,不敢迟到,心里也安。一想到学校这五千多学生里头总要出些人才,我就在那里高兴。有时候哭,也不晓得是不是高兴地哭。”罗伟章当时很震惊,他说,绝大多数城里人,甚至不需要城里人,条件相对较好的地区的人,听了这段话也会指出那种做法的错误。“但我想,如果你也被闷在水里,可能会换一种眼光。为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四川凉山昭觉人的决心、苦斗和重塑民族风貌的努力,令人动容。

让罗伟章落泪的人和事,太多了。塘且乡呷姑洛姐村第一书记戴自弦,为督促村民养成好习惯,久久为功,移风易俗,坚持不住乡上,也不住村委会,就住到村民家中,村里没多余的房子,就住牛圈,一住就是两年半,目的就是为了开放自己的生活,让村民看自己怎样做饭,怎样收拾屋子,怎样安排时间,从细节上去感染他们;乡党委书记克惹伍沙下乡时脚摔成骨裂,没空去医院输液。医生来电话催,但工作太紧,他实在走不开,弄得他反过来给医生道歉……

见到这些,听到这些,罗伟章无不热泪盈眶,但他说,感动是廉价的,所以他要写出《凉山叙事》,“我想,我的责任,就是为那些挥洒汗水、忍受孤独甚至献出生命的人写作。”

罗伟章在昭觉县火普村与两个孩子用普通话交流

【对话】 用非虚构 抵达最真实的现场

创作《凉山叙事》的过程中,罗伟章还不断有随感推出,都是记录这段经历。他说:“对艰难的改变,很多人经常想到两个字‘放弃’,但脱贫攻坚工作,只有三个字‘不放弃’。所以,我觉得,作为生在这个时代的写作者,为‘不放弃’而书写,是我最根本的责任。”

记者:除了吃住行和环境气候等,此次创作,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罗伟章:人们想事说事,往往站在自己的角度。作为一个汉族作家,如何去书写彝族地区的情况?如何才能真正深入到彝族人民的内心世界?这是我首先遇到的问题。

记者:最终您是如何解决这些问题的?

罗伟章:我的采访笔记有30万字,最后成文是20万字。但采访本身并不能获得事实,只能帮助你去发现。所以我先后去了两次,和村民住在一起。只要你真正走进现场,就能解决问题。

记者:走进现场之后,对于大凉山的脱贫攻坚有什么直观的感受?

罗伟章:到昭觉后,我听得最多的话,是移风易俗。全国各地脱贫攻坚,都提移风易俗,但大凉山彝区提得最响。因为这是最迫切的事情。他们需要改变、不是年收入从500元增加到5000元之类的改变,而是要改变意识和观念。

记者:这次书写采用非虚构的方式,而非您擅长的小说。这是为什么?

罗伟章:是的,这一次,我不再像以前写小说那样,从一个人或几个人的生活,以小见大。而是把面铺开,因为值得书写的太多了。当地彝族干部、知识分子,一大批普通彝族群众……他们被广泛动员起来,他们既珍惜彝族传统,也向往现代生活;还有落实精准扶贫工作的全国和省派干部、工作人员,长期坚守在扶贫第一线,为解决工作中重大或琐碎的问题,贡献智慧和才华,找到解决方案,并付诸实施。其中很多人做出了重大牺牲,发生了很多值得铭记的动人事件。

我曾公开探讨过,非虚构写作的终极追求是什么呢?是事实,并通过事实抵达真实。虚构性作家可以通过想象走向真实,而昭觉的一切,不需要想象,是事实,是真实存在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