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当前,AI(人工智能)技术正改变着我们的社会生活,也引发了对科技带来的挑战的反思。对文艺行业而言,AI技术究竟是“狼”还是“浪”?文学创作、文艺评论、音乐美术等是否会被AI替代?应该如何客观看待AI?当文学、艺术进入AI时代,可能会迎来哪些改变?面对AI的无限可能,如何高扬起属于人类的创造?针对这一热点话题,《天府周末》和川观新闻文艺评论频道持续进行报道,推出部分专家学者的思考性文章,以期对“AI来了 文艺何为”有更为深刻的认识和阐释,敬请垂注。
何平
2021年9月,作家陈楸帆、王元分别与AI写作软件创新工场、彩云小梦合作完成小说的写作。与陈楸帆合作的是创新工场的AI科幻世界,这款产品可学习和模仿陈楸帆的小说句法和行文风格;与王元合作的是网络上很多人都用的写作软件彩云小梦,该软件不是专门为特定写作者定制的,是一款公共的AI写作产品。
AI参与需要人类高级思维和想象能力才能完成的文学、艺术及其他活动,在当下不断成为大众传媒的话题,像会唱歌的洛天依、会写诗的小冰、会下棋的机器人等。一些对风潮敏感的研究者,将这些目前只是依靠大数据、算法等计算机技术的初级文学艺术行为,径直解读为AI写作正在取代人类文学。事实上,却不是如此。
以小冰写诗为例,与文学界的热捧不同,小冰的开发者,微软(亚洲)互联网工程院小冰团队首席科学家宋睿华,在2018年10月26日的CNCC技术论坛之“自然语言生成:让机器掌握文字创作的本领”的演讲中就明确表示,机器并不会取代人类写诗。他在演讲的最后,以上幼儿园的女儿的一首即兴小诗为例:“人类在作诗的时候是非常奇妙的,是AI所不能企及的,因此,我们的空间还很大。”
宋睿华所说的“我们的空间还很大”应该是两个方面的:一方面是人类的写作及其他审美艺术的潜力,另一个方面是AI介入审美艺术等领域的前景。这两个方面都有着辽阔的空间。
普通人对AI的好奇,乃至焦虑和恐惧,和科技进步,和人文社科研究者、大众传媒的宣传有着密切关系;另外一股力量,可能来自科幻文艺对未来世界的想象。这种想象,典型地体现在宇宙旅行和AI上。其中,AI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当下的AI写作。电影工业产品从20世纪80年代的《银翼杀手》到新世纪的《攻壳机动队》等,对AI的可能疆域进行了许多开拓,《银翼杀手》由赛博朋克风格的开创者菲利普·迪克的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改编。
AI也是当下中国文学的热点话题之一。AI不局限在我们现在技术上已经实现了并还在拓展的增强身体的领域,而是智能人从类人、近人到“人”,乃至超人的成长。这种生物体和机器的混合体,“既是社会现实的生物,也是虚构的生物”(哈拉维),也就是所谓的赛博格。
在科幻文艺描述的未来世界中,智能人从为人所用到逃出人的掌控和奴役,成为自足的“另一种人”。它们与人类一起分享、占有和竞争生存空间,实现着自身的成长和进化。最令人忧虑的不只是人和“另一种人”之间交往的诸多伦理问题,在对未来世界的想象中,“另一种人”可能会反噬,甚至转而奴役人类。
但至少目前的AI写作,无论是小冰,还是参与王元《他杀》的彩云小梦,还是陈楸帆合作的创新工场,最终的成品并不是自足的文学,只是技术辅助,而且只是初级的技术。
说到技术,我们当然要把技术的归到技术。同时,可以看陈楸帆的实践和他是怎么说的。
陈楸帆生于1981年,第二年,即1982年,电影《银翼杀手》上映。2017年,陈楸帆开始尝试与AI共同写作,这就是《人生算法》这本关于人与AI之间共生的6个故事中的《出神状态》。
陈楸帆自述机器写作的技术时说,GPT本质是一个语言模型,如同物理模型是用来理解和描述这个物理世界的本质一样,语言模型用来理解和描述语言的本质是什么。人类有世界观,也有语言观,比如说语言是什么,构成语言的词或短语之间的关系又是什么。
简单抽象来说,语言模型主要用来做两件事:一是对自然语言做理解,比如给出两个句子,语言模型会判断哪个句子更像自然语言、句子里的词或短语的依赖关系是什么;二是对自然语言做预测,比如只给出一句话的前几个字,预测后面的字是什么。
传统意义的语言模型主要用在语音识别、机器翻译、OCR(光学字符识别,即针对印刷体字符,采用光学的方式将其转换为电子文本格式)等序列到序列任务里,对目标序列做预测和判断。
最常见的两种用途之一是,机器会将一句中文翻译成不同的英文,语言模型会对每句英文翻译进行打分,从而选择最优的翻译。另一种是,在语音识别中,仅说到“我们正在聊……”,语言模型就会预测出,你大概率要说的是“我们正在聊天”,即使没听到“天”的声音,也能判断出将要说什么话,而听到的声音则是这个信号的加强。
从操作层面看,作家与模型的交互十分简单,只需要给定场景与人物关键词,AI就能自动生成几个段落供作家选择。作家可以在其基础上进行修改,AI将在经过修改的前文的基础上继续进行创作。如此往复,完成作家和AI的共同作品。
如今,对AI来说,写作一些简单的财经新闻已不是难事,因为这些都是可以结构化处理的语句结构。不过,要涉及文学创作就是另一回事。如果从创作者的角度理解AI创作文本的不同阶段,最初的阶段是用统计学对语言要素进行排列组合,可以创作出简单的诗歌;后来进阶到AI在网络文本数据集里,无监督地学习各种符合人类语法的规则和客观知识、去模拟人类的写作风格;可能更进一步的是,AI可以从一个意象、一段话,生发出来一个逻辑自洽、人物关系清晰、具有典型叙事结构的完整故事。
所以,至少目前AI写作所提供的只是一种技术路径和文字组合的片段实验,并没有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机器制造的文学。同样的,王元也持这种观点,关于《他杀》,我和王元也有过交流,可以看到当下AI写作的大致边界。
介入其中的实践者是清醒的,聒噪的往往是旁观者。对王元而言,也是一次技术启蒙。曾经,他对AI写作抱有厚望,希望最终的文本不是小冰的诗,而是完整的叙事单元。但陈楸帆和王元所展示的实践成果,恰恰证明,到目前为止,基于算法和语料的AI写作并不能独立完成文学文本,哪怕是小说中的局部片段,也不能完美地嵌入陈楸帆和王元的叙事中。
这种不完美,甚至是失败,对比夸大小冰诗歌的完美和成功,正是这个专题的意义所在。小冰诗歌的文学性,是诗歌文本暧昧模糊为阐释者带来了想象的空间。换句话说,小冰诗歌的文学性,并不是小冰“写”出来的,而是阐释者“说”出来的。如果真要算文学成就,这个成就只能记在阐释者的名下。
这不意味着世界范围内与AI写作相关的赛博格的广泛讨论和忧虑没有意义。相反,初级的AI写作已经引发了我们如此多的焦虑和恐惧,如果科幻文学所描绘的赛博空间有一天真正实现了,人类准备好了吗?
作者简介
何平,著名评论家、鲁迅文学奖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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