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阳林/文

贾浅浅在诗集《椰子里的内陆湖》后记中,诚实地表达了她于诗歌写作的探索之路:“刚开始写诗的时候是激情推动着我,内心翻江倒海,而急急落在纸上冥思苦想的也许只有一两句,或是灵光乍现的一两个字,便不知如何收场,停顿在那里的字句,只得踯躅不前互相取暖。直到第二本集子,才感觉它真正成为了我内在时间的祭品。每当我触摸它,会再次感觉它真正成为了我内在时间的祭品。”

贾浅浅所描述的,是很多诗人都无法规避的惶惑与困境,她是一个富有充沛情感、敏锐艺术想象力,以及拥有娴熟文字表达能力的写作者,即便天然资源如此丰富,她一开始面对诗歌写作,也是充满了“踯躅不前”的艰难,激情燃烧,灵思迭涌,她却没有即刻产生相应的信心,去应对井喷一般的创作。不过审慎与自省,是写作者坚实的手杖,能让人脚步走得更远,去往更辽阔的地方。迈过这一混沌阶段的贾浅浅,达到了新的境界,正如同她所说,终于能感知诗歌成为了“内在时间的祭品”。

一个诗人的艺术求索之路,通过自觉的炼造和升华,从内而外地发散出珠贝一般的光芒,它不再是个人茫然无状的自说自话,而是通过高度的艺术提纯,走向人类普遍情感的触发点,甚至成为大众情感的主体和归宿。从个体经验到普遍情感,是诗人从外向内的挖掘,又是从内向外的绽放,贾浅浅在诗集《椰子里的内陆湖》里,可喜地表达了这一“转型”特点。

生于大时代,诗人绝非“没有立场的其他人”

生活是诗,俯仰皆是,一个天生的诗人,能进退自如地从生活中提取诗意,再将她的感受,毫无陌生和隔阂感地告知读者,一一倾诉。贾浅浅曾说过:“我们的写作应该追求一种原发性和原生性的诗思,让我们的美学敏感和艺术修辞,去引导读者共同认知生活与存在的本质。”阅读她的诗集,读者会发现她的“气脉”与时代始终是相通的,她的诗歌写作,基于纵深的历史厚重感之上,绝不是脱离现实的苍白歌吟。

如贾浅浅在《上坟》一诗中,这样写道:一条笔直的高速公路/横穿了整个村子与祖坟/清明或是下葬时节/那些披麻戴孝,浩浩荡荡的队伍/被一辆又一辆/呼啸而过的汽车冲断/号啕的哭声/也被汽车拽走/像一盘刚被夹起的拔丝山药/人们继续举着这些发硬变脆的哀号/横穿马路/把它各自栽种在先人的坟前。

“上坟”给人的第一直观感觉,是传统文化的积淀和承续,“清明”、“下葬”,人们披麻戴孝,浩浩荡荡而来,悲伤内敛,是为死者沉默或爆发,寄托无限哀思。这是一种古典而庄重的情感,可一旦与隐喻现代的“高速公路”相遇,上坟,便如同一桩生活中的琐事,无奈地被生生截断和干扰,甚至连号啕的哭声,都被汽车拽走,“像一盘刚被夹起的拔丝山药”。

诗人在这里运用了天才般的比喻,始于女诗人特有的细腻和敏感,它找到了“拔丝山药”这个令人惊叹的说法,形象生动而且不落窠臼,仿佛那些哭声,果真丝丝连连,不绝于缕,被粘在路上,重重碾过,又被车轮带过的劲风用力卷起,如同灰尘一般坠落。在高速公路“横穿了这个村子和祖坟”的今天,死者的哀默,不得不让步于生者交通出行的便捷,追赶时间的匆匆车流。

这就像一场荒诞的实验剧,新旧相遇,生死对仗,慢而凝重的情感在飞速的汽车来去中,变得尖锐,不合时宜。让人不由得发问:现代文明对于古老仪式,到底是一种无声的侵略,还是蛮横的碾压?诗人并未给出答案,她只是冷静地站在诗句背后,用近乎清冽的想象,干脆利落的笔触,书写了“当代的上坟情景”。

对时间敏感,精准把握与别致表达

诗歌是一门语言艺术,与绘画、雕塑、建筑这些造型艺术不同,诗歌更多依赖于“时间”,时间是诗歌潜在的永恒主题,包括了历史的变迁、自然的蝶变、人世的沧桑等。善于把握时间之脉的诗人,像一个出色的音乐家,能以不同的“音质”和“音高”,对于他们所理解的时间,作出其出色的诗意回应,在贾浅浅的写作中,便能捕捉到时间美妙的痕迹,蹁跹的足印。

贾浅浅《在万村(之一)》中,开篇写的是“光”:“光,住在万村的屋檐/白昼起身粉刷巷道里的脚印。”这是亘古不变的晨光,又是日日崭新的光明,用光来唤醒万村,如同召唤万物,时间带着光亮出场,它所照耀的,却是“蝙蝠一样的影子/悬挂在斑驳的墙壁上/房屋像老绣片上的针脚/在断裂、稀疏”。在诗人笔下,时间流露出它格外冷静的面貌,它所注视与陪伴的,已从过去的葱郁走向凋萎,从昔日的繁华走向残损。诗人句句字字讲的都是时间,却又不提这世间最强大又隐默的主体,仿若一首无字之歌,能让真正有心的读者咀嚼和体味,留下内心的沉思和独白。

作为一个内心异常敏感的诗人,贾浅浅有不少“灵光乍现”的短诗。诗歌的长短,向来丰俭由人,美国诗人庞德脍炙人口的《地铁车站》不过短短两行:人群中这些面庞的闪现;湿漉漉黑树干上的花瓣。虽然诗歌短小,却给读者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被誉为现代诗的经典名作。贾浅浅的《光》,也只有短短三行:2017年5月22日/雨把清晨下成了黄昏/天一下子就老了。

这是贾浅浅在时间上的大胆“穿越”,一场瓢泼大雨,乌云密集,雨点如鼓,清晨都变成了黄昏,而天也骤然变老。空间景物的变迁,带来时间上的快速切换,犹如电影的蒙太奇,带来新鲜的刺激,极强的张力。贾浅浅笔下的“时间”,读下去,有种空间的宏大感,造物主播弄了一次次摧枯拉朽的变幻,空间位移,时间冲泻,两者彼此纠结又独立,互相浸渗又自持,显示了无与伦比的魅力。

叙事之书写,打破文体的藩篱

从传统来看,中国诗歌有抒情诗的传统,也有叙事诗的传统,不过相对而言,叙事诗的传统更薄弱一些,这也无形中印证了叙事诗比抒情诗更难于操作的特点。

别林斯基说:“叙事诗是关于当时已经完成的事件的客观的描写,是艺术家为我们选好最确当的观点,显示出一切方面,表现给我们看的一幅图画。……叙事诗人躲藏在吸引我们去直观的事件底背后,是这样一个人物:没有他,我们就无法知道已经完成的事件;他甚至不常是一个暗中存在着的人物,他也容许自己发言,讲述自己,或至少对于他所描写的事件发抒意见。”

由此可见,叙事诗的审美构成有两个因素:事件和叙述人。叙事诗是客体性与主体性的统一,是现实生活与诗人内心世界的统一,是事件与情感的统一。

叙事诗是客观的外在的诗,在书写时,如何把握“事件”与“叙述人”之间的平衡,营造完美的诗歌空间,十分考验诗人的内在修为,失一分则可能偏于技巧,多一分又会情感满溢,因此,很多诗人视叙事诗为雷区,轻易不肯触碰,而贾浅浅是毫无羁绊与拘谨的。

不管是她所创造的“Z小姐系列”,还是依托“干将莫邪”传说故事书写的“三篇”——《干将篇》、《眉间尺篇》、《侠客篇》,贾浅浅的叙事诗,抓住了人物特点的粗线条勾勒和感染,带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浪漫主义色彩。特别是贾浅浅的叙事诗《她》,深刻描绘了一个在现代都市迷失方向的农村女大学生,寥寥几笔,犹如水墨丹青,将一个女孩的懦弱和向往,短视和迷惘,展现得淋漓尽致,打破了小说、散文、诗歌甚至剧本之间文体的藩篱,贾浅浅以诗歌盛出了“新的故事”,抒情与叙事的有机结合,形成了她笔下叙事诗独特的艺术规范。

心中有野马,杀气腾腾的美丽

一个“天然”的诗人,必定是不受拘束,自由游弋于诗歌国度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贾浅浅是一个“心中藏有一匹野马”的女诗人,在诗集《椰子里的内陆湖》中,也多次遇到她“摘‘马’入诗”的境况。

在《没有一场可哭的雨》中,贾浅浅书写“一片树叶的倒影”,是如何与另一片树叶相依相偎的:就连风也不能把它们分开/这多么像草原上,马儿们相互把头/靠在对方身上才可以酣睡。这里的马儿,是温柔至极的代名词,勾头而睡,紧贴而酣,是一种全然的信任与交付,不留任何余地的纯然。

直接以《黑马》为题的诗歌,更是将诗人的情感意象,代之以黑马:它会四处寻找我的爱情的/剩余部分:它无形的瞳孔里/奔跑着/我的黑马。黑马不仅奔跑在瞳孔里,灵魂中,也许它还四蹄腾空地奔跑于诗人的情感世界,贾浅浅的诗意时有“瀑布直下三千尺”的畅快淋漓,正如野马驰骋,斩风劈雨,锐不可挡。

对于马的偏爱,令诗人一吟再吟。在《马》中,贾浅浅以恢宏的开场,为她心中的马,开出了一片自由乐土:云掰开了一座座山/从峡谷里、草原上/一匹马就向我跑来。

野马向着诗人跑来,也向着读者而来,它潇洒地腾跃,挥舞马鬃,甩动马尾,它像一阵闪电,劈开了天空的黑暗,带来了轻快自在的风,这是一种杀气腾腾的美丽,充满了生命力,让激情无所遁形,让诗意如光茫璀璨。

信手可拈来,讽喻藏在日常的缝隙

现代诗歌的维度多元,不仅有“感人”或“说理”的单一选项,它还可以是有趣的、欢乐的,当它诉诸于幽默、讽刺、笑谑和自嘲时,常常令人眼前一亮。

贾浅浅的诗人身份是“业余耕作”,她广为人知的主业是文学系的教授,对于教书育人,她有非同一般的敏锐视角,总是从旁人难以想象之地,去拓展生活中随处可得的诗意。请看她是怎么写“师生互动”的:一厢情愿地以为/在第一排/放上若干巧克力/就一定会有学生笑眯眯坐在那里/像狡猾的猎人/在伪装自己的捕鼠器。

用“甜蜜的诱惑”来交换“学生笑眯眯地坐在那里”,贾浅浅彻底消解了为人师者的刻板与端凝,显得格外风趣活泼,诙谐有趣,她像是一个老道的“猎人”,耐心地设下了“捕鼠器”,等待猎物上钩。只是这里的猎人与猎物之间,不存在生死捕获的惨烈矛盾,只有“师者如顽童”的玩笑张力。

贾浅浅是个保留着童真的女诗人,在她眼里,世界非常有趣,她像是拥有一个别致的“望远镜”,通过这特殊的镜头看过去,万事皆可入诗,且有着别致独到之处。很多诗人都写过咖啡馆,但像贾浅浅这样,将“馆中人”和“坡上猴”联系在一起的,是为鲜见:咖啡馆里所发生的一切/多像山坡上,享受午后阳光的/猴群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彼此翻动对方的皮毛……

女诗人有性别所决定的格外细腻,而一个带着几分童心的女诗人,更能接受上天的垂爱,得以世间诗意饱满的馈赠。贾浅浅无疑是幸福的,得天独厚的艺术天赋,后天积极的奋进努力,让她将生活过成了一首诗,在人生旅途中且行且吟,当她将个体经验冷静地抽离,凝练地总结,无拘地想象,自在地书写,自然为读者奉上一道“诗歌佳肴”,色香味美,令人流连,阅之齿颊留香,久久难以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