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马加

在我看来,何苾是一位有自己坚持,同时也在不断更新自己的“抒情诗人”。近几年来,他的“抒情方式”从最初的传统范式向“现代”的修正和改变,越来越趋于自由和放松。我这样说,实际上是想强调一个诗人无论诗歌技艺多么高超或繁复,无论有怎样的变化,他诗歌的起点仍然绕不过“情感”“经验”以及“生命体验”。从这个意义而言,何苾是一位真正的诗人,在当下说一个人是一个真正的诗人,这样的评价既是慎重的,同时也是满怀着对诗歌本身的一种敬畏和尊重,因为不是真正的诗人或者说试图把自己打扮成诗人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何苾的诗歌首先让我读到的就是一个写作者的情感状态和生命态度。任何一位写作者都要在写作过程中不断地面对时间和存在的挑战,这就成就了诗歌中的时间观念和生命状态——

我瞅见了时间的影子

在雷霆的喉结

在闪电的裂缝

在黑夜心跳的那一次

——《时间的影子》

这也是诗人在时间的影子和隐秘的雷霆中对“自我”和“命运”的精神探询。时间是抽象的,能够在时间里看见“影子”的具象,这个影子就是诗人自己,也是诗人离开自己对人生的感悟:“在雷霆的喉结”,“在闪电的缝隙”,“在黑夜心跳的那一次”。影子在时间里的活灵活现和刻骨铭心,成为生命的刻痕和精神的尺度。显然,何苾是一个在不断自我发问和追问中具有求真精神的写作者。

从《无边的苍茫》到《沉默的脚印》,我们越来越清晰地看见何苾写作路径的脉络。可以说,何苾的诗思和触角是敏感的,他总是能够在故乡记忆、日常环境、物象以及行走和观看途中触发个人的感悟甚至现象力,“寻找世界的另一张脸 / 在大海的咽喉里 / 舀一瓢淡水”(《寻找世界的另一张脸》)。甚至,我还看到了在时间的淬炼中一个人仍然试图维持纯粹和幻想的企图,“在梦里 / 黑夜睁开了三只眼睛”(《在梦里》)。所以,何苾是一位时时用“三只眼睛”寻找“阳光”“美好”的“抒情诗人”,“于是我用曙光铸一把钥匙”(《用曙光铸一把钥匙》)。

在此基础之上,如果一个诗人的时间观念和生命状态能够与时代、历史甚至人类命运共同体发生深度关联的话,他就成了伟大诗人布罗茨基所说的“诗歌是对人类记忆的表达”。据此,我们可以说,时间是每一个诗人的语言、精神和记忆能力的“原乡”,这是每一个诗人写作的原点和生命胎记,而围绕着这个原点我们看到了几乎无处不在的精神“乡愁”,尤其对于那些现实和精神双重层面的漂泊者和归乡者来说更是如此。

还要予以说明的是,何苾的诗歌并未仅仅局限于“个人经验”,他的诗歌从整体来看还是比较开阔的,在个人与环境、空间、时间以及社会命题之间建立了时时的对话关系,比如《鸟岛》这样的诗就体现了城市化语境下诗人对生态问题的思考,凸显了对人性和物性的精神观照,“鸟懂得了人性 / 人未必懂得鸟性 / 江边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 / 都是鸟类的伤痛 / 羽毛的泪 / 凝成一个亘古的定律 / 天堂离我们远 / 鸟岛离我们近 / 何必舍近求远”。

何苾写于2020年的一部分诗作涉及个人经验和时代命题以及人类整体命题的关注。这让我们思考的是碎片化的时代需要整体性写作和总体性诗人,这样的诗歌和诗人能够在终极意义上让我们思考整个人类的永恒主题。而这正是一位诗人的现实态度转化为语言和修辞的时候所建立起来的诗性关系,这也使得何苾的诗歌并未陷入单纯的“个人”,而是具备了“及物”和“对话”的能力。反之,如果一个诗人只是围绕着碎片化的“个人”“自我”和“私人经验”展开写作的话,而不能“及物”和“对话”,他的精神视域智能越来越狭窄。没有现实态度的任何语言和修辞,都可能流于轻浮;不能置之度外的纯粹个人经验,无法抵达精神的仰望。这也是我对当下一些写作者的提醒。

在何苾的写作中,我们能够看到他在这两方面所做出的努力,对现实的态度不拘泥于个人的经验,从“小我”到“大我”的思考和转换,家国情怀的宏阔与幽微,都有较好的拿捏。人生是一本大书,诗人对于人生的书写总是千姿百态,每个诗人笔下都有他自己的“哈姆雷特”。然而,人生这本大书的很多章节,都是过眼云烟,如何取舍也是衡量一个诗人品质的高低。所谓心态,其实就是精神状态:“淡然面对真假和虚实/名利得失过眼云烟/不想看就不看/不愿听就不听/把是非交给年轮/在摇椅上举起一朵玫瑰/给黄昏一个惊喜”(《别怕老》)。我以为,这样的写作路子是值得肯定的。

夕阳遗漏的那道光芒

潜入深渊的海底

——《时间切割的海岸》

毫无疑问,在时间切割的错落的海岸线上,诗人,正是寻找世界和自我的另一个面孔的特殊族类。

我不想在这里更多的去阐释何苾诗歌的成就,因为对一个诗人的认识更多的还需要读者去完成,接受美学的经验告诉我们,只有真正的读者才可能完成对一个诗人进行最终的评价,而这种评价往往是更接近于这个诗人的文本以及它所呈现出来的最富有魅力的诗歌本身。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