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在漫游中延伸——读丁小炜诗集《野象群》有感｜西岭雪·品读

陈海强

“中国好诗”第七季推出了10位活跃于诗坛的优秀诗人的作品，产生了广泛影响，丁小炜的《野象群》是其中一部令人印象深刻的诗集。看一眼书名，思绪便飞扬了起来。

事实上，用作书名的《野象群》，是收录于诗集中的一首独特之作。这首诗所写的野象群，并非纯属想象的产物，而是关联着一次备受瞩目的事件：

现在，距离野象群在云南大地上的漫游已过去许久，但这起事件留给人们的记忆依然清晰。野象群一路北上抵达昆明，然后又在世人的瞩目中返回曾经的栖居地。许多人在思考这其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奥秘，究竟该如何检视人与自然的关系。然而，试图从生存藩篱中突围的，又何止是这一群野象啊。

丁小炜以诗人的敏锐为野象群赋予了诗意的解读，在野象群与人类社会之间开启有如通感的精神漫游，在喧哗中努力呈现一条隐秘的心灵之路。

这部诗集共分为三辑，分别为“有所行”“有所思”“有所铭”，收录精短诗歌佳作103首。有所行，便多有人生的途中风景；有所思，方有生活的觉悟；有所铭，则是向生命的价值和理想致敬。以此三条线索提携整部诗集，故而也可视这部诗集为诗人的心灵之书。

在第一辑“有所行”中，许多诗篇彰显了诗人的写作立场和生活态度，充分呈现出“行”字所包含的丰富内容。人生既是一次漫游，在有限的生命中，于目力和情感所及之处，展开遐想的翅膀，尝试从有限到无限的跨越，在诗意前行的路上见证鲜活生动的生命意象，堪称极为宝贵的人生财富。这些诗篇是人生漫游的精彩书写，是奔赴万水千山的心灵之约，是对生活哲思和智慧的取精用宏。诗人笔下的人和事，对任何一位有着类似体验的读者而言，都将产生情感的碰撞。

在《冬日过草原》中，“那个用一支廉价毛笔蘸河水/伏在石头上疯狂临帖的少年/少年的背影，仿佛早已沉入水底/而此刻正紧贴我前胸，行走在草原之上”。透过横亘在一个少年和诗人之间的时间迷雾，最终还原出来的是一种被光阴擦亮的纯真，不由得感慨童年之于人生的重要，所谓理想其实就是保持一种内心的天然状态，在生活中勇毅前行、不断追寻。

在《春风吹暖了七里渠》中，“春风里，我问候沿途的万物/向整齐停放的共享单车致敬/向部队营区传出的军号声致敬/向夜晚楼宇散发的灯火致敬/春风如此浩荡，我的敬意泛滥成灾/忘记了自己的卑微”。七里渠作为写入诗歌的地名，不仅是诗人栖身的生存之地，更是一个抵近现实、观察时代的窗口。

在《行走》中，诗人关注到更多现实的细微之处：“寒冷的早晨，小丑早早化妆完毕/搞笑的红鼻子，夸张的红嘴巴/与他手里的鲜花争奇斗艳”。面对百感交集的现实，诗人始终抱以质朴之情：“行走在城市的角落/行走在我每日必经的路上/快到赖以为生的目的地了/鞋带往往不失时机地松开/我弯下腰，向大地顺致深深的敬意”。

以文学思维向着历史开掘，以回望来路的方式衔接未来，诗人的笔下频频闪烁思想的火花。在《紫荆关长城》中，“我遥望关外/品味昔年征人的空旷情怀/巨龙啊，无论怎样遍体鳞伤/这坚爪/依然深扎于古老的山河”。

即便是偶遇，也能触发诗人的灵感，进而敏锐捕捉其中蕴含的诗意。以《巴金的手》为例，“中国现代文学馆，虔诚的人们/摸着巴金的手走进文学殿堂”。这首诗写到的“巴金的手”，我也曾多次触摸并心生感慨，那是中国现代文学馆门厅把手上定制的巴金先生手模，诗人写出了手模拥有的温度，并令人恍如身临文学殿堂的门扉之前。

故乡是诗人人生行走的起点，诗人的笔下一次次呈现出故乡的意象。正因为如此，一首从心底诞生的诗歌，常常就能成为一把灵魂的钥匙。

比如诗人在《故乡秋色》中写下的归来，便是在心灵秘境上的行走。行者常至，此时的抵达却意味深长。“又一次在故乡的土地上醒来⁄它刚刚经过一场巴山夜雨的洗涤”。处于长江三峡的故乡正是“巴山夜雨涨秋池”的时节，秋意正浓，故乡的黄叶、流云、蓝天，让时光的流逝显得斑驳陆离，飞驰的高铁裁剪着时空，距离被压缩，故乡仿佛不再遥远。“在故乡，不必饮酒，是另一种愉快”。回想少年时还家畅饮，人到中年，更渴求一种不被打扰的自在。世界飞速的变化，生出恍惚的错觉，同时改变的还有心境，曾经的少年漫游归来，临江驻足，面对江中的击水之人，似乎也想到了人世间的浮浮沉沉。垂钓者还在等待，这种耐心携带着某种张力，仿佛也携带着人生的某种真相。或者，真相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期待本身，是和光同尘的旷达与安静。在诗歌中归来，与初心重逢，从大梦中暂时抽身。灵魂的安妥，便是收获，便是幸福。

此外，在《五爪坪》中，“回到故乡，回到那个叫五爪坪的地方/现在这里叫佛手村”。面对时代变迁中的故乡，变化的何止是一个地名，也包括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群的命运。

因为阅读这部诗集，我对诗人在长江边上的童年有了更多了解，进而对诗人何以写出这些诗篇有了新的认知。不舍昼夜、滚滚流逝的长江水，过早失去母亲的人生遭际，让五爪坪、山林、巨石、飞鸟等，凡是融入命运诗行的人间万物，都携带着触动心灵的力量。这种有如自白的真诚书写，记录了人生的途中风景，也唤醒了瞬间世界蕴含的诗意。

在第二辑“有所思”中，呈现出一个开阔的心灵版图。收录于此辑的诗篇，在探寻精神源流的过程中实现着诗意回溯，是忠实于信仰和生命体验的真情书写。何为诗人？诗人何为？绵延在诗人足下的是生活之路，但在诗意的灵魂中还有一条内心之路需要探索。当诗歌中强烈的生命意识自觉保持在场，这条隐秘之路也连接着文学的不朽之旅。

在《母亲节》中，诗人写下的句子令人落泪：“多少年，我山一程水一程奔回故乡/回到你沉睡的一个叫五爪坪的地方”。王阳明曾说，父母是人间真神。当人们望云思亲、怆然而涕下时，不仅仅是怀念逝去的亲人，更是对生命何以诞生和存续的深思，这种所思所想堪称生命的反应堆，蕴含着惊人的力量。

在《大舅》这首诗中，诗人写道：“还记得那一年，成都回老家的火车/我给当石油工人的你写信/你寄来的五十块钱，至今让我觉得人世温暖”。真情铸就自感人，这种真情的讲述拨动了诗歌的琴弦，迸发出打动心灵的乐音。此时的诗人其实不仅仅代表自己，晃动在他身后的影子关联着无数人共有的记忆。以诗歌方式关照现实，就会在诗行中浓缩深刻的思考。

在《八月十五日》中，“一个英国农民在里约奥运会获得射击铜牌/他无心参加盛大的闭幕式/要急着回到家乡，去收地里的玉米”。这样的叙述令人眼前一亮，而更具力量的句子则像拳击手的后手拳一样倏忽而至：“心怀善良的人们，在侵略者投降的日子/为生活窘迫的老兵奔走”。

诸如此类的诗句再次证明，诗歌绝不是象牙塔中的呓语，而是对现实世界的真诚表达。诗歌不是诗人的一己之事，而是与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保持着深刻的关联。

诗人的行走和思考，证明了理想的存在，也让作品拥有了衔接生命个体、心灵世界和现实世界的神奇功能。

比如，《致遥远北国的抒情诗》写到了诗人难以忘怀的新兵连：“桦树林，野木耳野蘑菇恣意生长/我们身上的新军装/也仿佛散发着山野的气息”。《口罩》是一首富有悲悯情怀的诗，诗人驾车等红绿灯时偶遇乞讨者，“我打开车窗/往他搪瓷碗里放入一点零钱/红灯变绿了，才蓦然发现/他戴的那只口罩，已脏得发黑/这是他赖以流浪的家当/此刻的阳光下，那么刺眼”。《关于一匹马的选择》有着别具一格的诗歌语言之美：“要冰冷的缰绳，不要那雕花的马鞍/要沉默的蹄铁，不要那骄傲的璎珞/要一匹血统纯正的蒙古马/故乡在乌珠穆沁、乌审和克什克腾/要它致密的睫毛、壮实的骨骼和负重的品格”。

诗歌不是一束强光，要让一切细微之物消失于视野。而是像显微镜一样，让毫末之事和隐匿于芸芸众生的面孔，变得立体和生动，焕发出打动人心的文学之光。

以诗歌定格瞬间的世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在留存岁月的切片，进而留存时代背景后的心灵图景。

《雨夜读唐诗》是一首令人印象深刻的诗作：

通过这首诗，能够让人感受到诗人自觉的突破意识，他善于把握有如偶遇的体验，并且从这种体验中获取创作的灵感。

这首《雨夜读唐诗》，诗句中充满浓郁的具象氛围，细雨，唐诗，孤灯，不眠之夜……作品中出现的美酒和飘然而去的诗人，似乎见证着语言的魔术何以存在。所见皆为故人，而轻舟已过万重山的体验也如同夜雨般降临。

穿行在唐诗之中，恍如经停故人的村庄。所有途经之地，皆为生命中的眷恋之所。故人留下的绝句中，江南古刹，烟花枫桥，皆为疾驰而过的风景，在百感交集的记忆中如同飞鸟般一掠而过。谁不是伫立风中的行者和过客呢？黄鹤终将一去不复返，唯余白云悠悠。此时的驻足者，唯有将巴山夜雨视为命运的偶遇。当一缕清风从遥远的唐朝穿越而来，旅途上的行者接受星斗的指引，继续穿越着漫漫长夜。仰望星空，一缕微光正在缓缓降临。雨夜成为意象的眠床，而唐诗促成了心灵的漫游。

这首诗语言灵动，字里行间都有微光闪烁，始终保持着内在的张力和速度。雨夜和唐诗，通过极具想象力的精神解析，记录了诗意的诞生过程，进而实现了一次独特的内心之旅。对于瞬间世界的探索，其意义不止局限于诗歌文本。在一个快速发展和变革的时代，将思索世界的尝试与对个体生命的自我开掘结合起来，这种精神探索和内省开掘意义深远。

在第三辑“有所铭”中，收录的诗篇多为探索精神殿堂的恢弘之作，这些诗篇是奏响在心灵世界的金石之声，是腾跃于生命高地的龙虎之象，是雕刻于岁月长河的吉光片羽。诗人在作品中写下了千万里的追寻和相逢，写下了尘埃中不朽的梦想，犹如涓涓细流奔走于大野，最终以大海为集结地，抵达澄明之境。可以说，“有所铭”也是以诗歌的形式致敬理想，让青铜之光闪耀于诗行。

诗人在大地上的漫游，因为情怀而变得意义非凡。诗人在多首诗作中提及三沙，留下了许多精彩的诗行。

在《最南》中，我们可以读到这样的诗句：

在另一首诗作《咫尺天涯》中，诗人写道：“中国是一座永不停歇的座钟/三沙是一柄钟摆/在云飞浪卷的南海上/每时每刻，都与祖国同频共振”。事实上，南海为诗人提供了澎湃的激情和涌动的灵感，在这一系列的作品中确实诞生了令人喝彩的佳作。

比如，与诗人以往的诗歌创作风格相比较，《蓝》就是一首颇具变法气质的诗作，以蓝色为基调，光的涟漪被想象成日与夜的情话，这种意象，或如举目远眺，故园尽在苍茫之中，或如盐粒分解于海水之咸，隐介藏形而又无处不在。通感手法的巧妙运用，让“蓝”拥有了诸多“味道”。

写下“三沙”二字后，地理和思想维度得以确立，一个闪亮的坐标直抵人心。置身于海之蓝，放眼皆为中华之物产，令人不禁联想到母亲的怀抱。这种情感之美，自然而纯粹，静谧而深邃。诗人的想象力奇崛而豪迈，渴望“在你的风暴里骑行”，骐骥获取鞍鞯，驾鲸游走于海之蓝，这与《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霓为衣兮风为马”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意象更迭，犹如云腾致雨；笔锋跳跃，恰似移步换景。引出一场海战疆场后，万顷碧波上犹闻隆隆炮声，蓦然生出寻找“一块锈迹斑斑的弹片”的冲动。触景生情，托物言志，这一抹“蓝”，充满了温柔，也拥有着力量，成为宣示海洋主权、表达爱国情感的诗意存在。

英雄是一个民族精神高地上不倒的旗帜。在诗作《英雄》中，诗人在缅怀和致敬的同时，写下了触动心灵的诗句：“你们，凯旋的以及沉睡的/忍辱的以及流浪的/有名的以及无名的/都值得人们虔诚一跪/即便，你是迟迟归来的一个战俘”。这是发自灵魂深处的一句呼喊，而这一声呼喊无论多么细微，都能在辽阔的民心中获取真理的回音。

在写给陈祥榕烈士的《清澈的爱》中，诗人写道：“兄弟，忠诚和孝道/你都无可挑剔/天下的儿男，失眠于你的长眠/愿享受和平的人们/从此把你的名字默念/连同所有的城市和乡村，河流及山峦”。当诗人写下闪耀人性和真理光辉的句子，才能不负诗歌作为文学桂冠上明珠的美誉。

以诗歌方式书写宏大主题，在某种意义上也表达了诗人的观念和立场。在这方面，诗人的语言拥有独特的张力和美感，落笔时也常有举重若轻的风姿。

比如关注中国探月工程，诗人写下了《奔月》：

又如将目光聚焦到红木棉上时，诗人在《红木棉》中写道：

这些精短诗行，充满铿锵之音，不经意间便有诗意的闪电飞掠而过，通过有如多次曝光般的叠加显影，给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诗人写下的是个人的诗意记录，但任何生命个体都可以视为大千世界和众生万象的微缩景观。个体与他者之间，并不存在无法逾越的鸿沟。诗人的书写就像诗歌中出没的野象群，将诗歌的力量转移到诗行中，见证着灵魂的归途如何在漫游中延伸。

从这个意义来说，诗集《野象群》呈现出来的景观，也是诗人与世界对话的一次心灵实录。

【作者简介】

陈海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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