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维清 彭芷萱
《艺苑撷英》——2022年全国优秀青年舞蹈人才展演，于11月9日晚，在成都城市音乐厅，以“技惊四座”，观众几近折服的掌声与喝彩中，成功完成首场演出。
既往相关舞蹈评述中，舞蹈、舞剧作品的选材、立意、主题、形式、语言、结构等要素构成舞蹈评论的核心，而舞者和身体往往被寥寥数语匆匆略过。通过对此次搭建的以推介舞者为目标的“全国优秀青年舞蹈人才展演”平台看到，中国舞蹈家协会以出作品、出编导、出演员、出理论“四位一体”、全面出击的立体建构，系统、有效地推进了舞蹈艺术人才的全面成长与协调发展。
通过欣赏这场由国内与省内顶尖舞者联袂呈现的饕餮舞宴《艺苑撷英》舞蹈人才展演，笔者依据老庄美学“师造化”理论，结合亚里士多德“质料说”，得以“管窥”当下舞坛舞者身体质料多维景观的部分面向。
一、“人法地”——地域风格的身体质料面向
对“道”的种种悟证，往往构成中国传统美学实践中的终极价值关怀。《周易·系辞上》：“形而上者谓之道。”宇宙无穷易变的无形法则即是“道”，但无论艺术“以技入道”抑或“以艺入道”，艺术实践均不能抛却“身体”这一通达“道”的中介，这一点在舞蹈艺术中尤为突出，故而身体构成舞蹈艺术的基本质料。
亚里士多德在其著名的质料、形式、动力、目的“四因说”中首当其冲提出“质料因”的观点，他借用雕塑家造像时所用的无形式的青铜，来阐明“质料”在艺术中的作用。而雕塑家使用的青铜一定不是未经分拣的铜矿，而是已经经过冶炼、调配的一种媒材。于舞者而言，“道不远人”，舞者自信的身体便是舞者“以身践道”“以身载道”的基本“质料”。舞者的身体是用于舞蹈呈现的基本“质料”，是包含着肉身性与主体性统一，且需要经过规约与编码的“青铜”。
效法自然、师法造化是传统舞蹈艺术身体质料的基本构成路径之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在道家哲学中这是一个递进的层级结构，即所谓“大人法地理，继而奉天时，继而守恒道，继而顺自然。”
“师造化”的第一个层次是“人法地”，由此构成传统舞蹈艺术中最显而易见的地域风格身体质料面向。在此次全国优秀青年舞蹈人才展演中，“师造化”首先体现为舞者的身体质料以鲜明的地域风格呈现。该类的作品有北京舞蹈学院青年舞团舞者王赞表演的《萨吾尔登·礼赞》，该舞蹈改编自源于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土尔扈特蒙古部传统萨吾尔登民间舞蹈，历史遗存丰厚，保留下来的有黑走马萨吾尔登、圆形萨吾尔登、房门萨吾尔登、绸巾萨吾尔登、解绳萨吾尔登等12种类别。王赞的表演在大气而又热烈、动感的律动中又作到开合有度、端庄稳重，赢得行家观众的喝彩。
此外，该类型作品还有成都市艺术剧院黄琛迪表演的《行者》，东方演艺集团王梓丁演绎得西班牙弗拉明戈舞蹈《马拉加之夜》，还有李春林以及杨凯街舞《Tonight》《霹雳bboy》。
无论是行走于“道阻且长”寥廓无垠的白山黑水间，还是置身激情如火、张力十足的伊比利亚半岛斗牛场，抑或踏足率性Battle，疏解暴力的美国纽约布鲁克林黑人街区…在乍看多元化的身体语汇中，他们所代表的身体质料具有一个共性的品格——地域性。同时，“师造化”这类身体质料已经或多或少地部分突破既有身体质感，融入“在地化”的动作意识与动觉思维，并使之适应新的审美的需求。
二、“地法天，天法道”——历史与社会意识浸润的身体质料面向
“奉天时，守恒道”，历史意识的身体质料往往会被特定的历史时空感浸染，并与社会伦理意识的身体质料相互濡染。
此次展演中比较突出的该类型舞者与作品有由四川本土舞者眉山市歌舞剧院演出的刘凌莉导演群舞作品《英姿》，四川省歌舞剧院舞蹈青年伉俪吴蝶、苏俊珲献上的《风声·密语》，四川师范大学张晓华、崔梦璇、姜雨欣编创的群舞《远山不远》以及中国歌舞剧院青年舞者彭芷琪表演的《芳春行》等。
群舞《英姿》可谓刘凌莉老师一贯注重以戏曲艺术身段语料库为舞蹈创作素材的某种思路延续，作品运用“靠旗”与“翎子”元素，表现英姿勃发的“刀马旦”情态，突出强烈的舞台形式感。其服装瑰丽多彩，舞蹈悦目赏心。并与《俏花旦》和《百花争妍》中极大忠实于戏曲原语汇的思路不同，该作品更强调了对戏曲身段的一种舞蹈美学萃取，此种萃取使身体浸润特定历史意识与韵味。
与社会意识身体质料相关的作品，具有“利他性”的社会意识聚焦和“守恒道”的生命伦理关注。当代舞《远山不远》是近年来现实主义题材舞蹈创作思路背景下又一次成功的尝试。其舞者身体质料虽有部分“人法地”的地域属性，但绝非地域风格的照搬。或许恰恰是缘于作品叙事性表意功能的需要即“支教”与“爱情”这样一种“大爱”与“小爱”之间，由潜在的“取舍”关系到良善的“共生”关系再到惊喜的相互“激发”，将社会责任中的“大我”与社会关系中的“小我”矛盾关系设置为“双向奔赴”的良善、圆满主题，故而舞者身体在此种社会意识的灌注下，身体质料有了超越单纯民族、地域性的多重“可塑性”与层次感，并在同一舞蹈的文本世界中和谐、自洽。
该类型还有内蒙古艺术剧院赵磊表演获得“文华奖”的舞剧《骑兵》片段《归来》和北京歌舞剧院舞者蒋林荣表演的《绍兴路上》。此外，谍战作品《风声·密语》，在舞蹈体裁的限定性之下，因叙事的重任，舞者的身体动作呈现出一种“密不透风”的密度。其优长在于，在两位舞者高度默契的配合中，将“谍战”题材的悬念与紧张情绪推向更高，此类身体还有中国歌舞剧院孙晗硕表演的《潜》等作品。
三、“道法自然”——自在自为的身体质料面向
庄子曾在《知北游》中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而美在“自然”。将天地之美寄于盎然生机和灿然活力的生命本身，以自在自为的情状出场，是舞蹈在“师造化”中身体质料所呈现的第三重面向。
北京舞蹈学院舞者姜爱东表演的独舞《悠然见南山》，并没有拘泥于历史人物“陶渊明”的高度还原，也没有将舞作中的身体降格为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简单旁白，而是从身体自信的面向开掘，营造了一种田园牧歌的身体意象，成为“自足”的一种身体质料面向。
而荣膺2021年度顶尖舞者“希望之星”的王崇墨、李茉晗联袂表演的国际标准舞作品《好久不见》，则体现了舞蹈艺术身体质料“自信”的某种觉醒——在作品中，非常大胆地将原本国际标准舞中那种澎湃激情与高强密度的身体质料进行充分的“松解”处理，汲取中国美学空间营造中的“虚实相生”美学观，通过大胆的静止、疏离与留白，让观者得以“喘息”，继而遥想、遐思，突破其身体语式的固有范式，使不善情节与诗意的国标舞，拥有了艺术语言的功能，成为道法自然“师造化”语境下身体“自信”觉醒的又一重身体质料面向。
真正引爆全场观众，值得行家大书特书的舞者，则是2021年度顶尖舞者陈添在《生息》中所呈现出的那种“道法自然”——自在自为的身体质料新面向。
作为当代中国青年舞者中的重要新锐人物之一，陈添的舞蹈有着别具一格的身体质感与表达属性。在本次《艺苑撷英》全国优秀青年舞蹈人才展演的舞台上，陈添以作品《生息》亮相，该作品由优秀青年编导柏华和龚兴兴创作，沈培艺老师指导。在作品中，陈添以他独有的身体质感和“技惊四座”的艺术表达，获得全场观众的高度认可与喜爱。
首先，大道至简的身体风格。
在身体质料的高度开掘上，陈添做到了“大道至简”。舞蹈作为一门以肢体为质料的艺术形式，是视觉、听觉、动觉高度综合的艺术，从媒介的自我指涉而言，舞蹈通过身体本身的律动就已经足以实现美感的自足，所以鲁道夫·阿恩海姆说：“舞蹈没有如此具体的言语性的对话，也不需要这些具体的言语性的对话。”在陈添身上，我们不仅能看到他的柔韧性与爆发力，更难得的是他对于身体高度自如的控制与切换。作品《生息》中的每一个舞蹈动作，仿佛并都没有被赋予特定意义的编码，也没有固定具象的含义，却仍然无比鲜明地向观众传达了一个纯粹的主题——“生命”，这一切都是通过纤毫毕现的运动身体，如此直观地让观众感受并体悟这盎然生机与灿然活力的生命本身。
同时，陈添在服装上选择裸露上身，并在音乐与灯光的使用上都选择了最为纯粹的效果，在印象派作曲家德彪西的《月光》曲中，陈添的身体与音乐的肌理互为因果，在这般“极简”的状态下，观众的意识紧紧聚焦于陈添的每一个起伏，每一次吐息，也使作品更加契合对“生命”这个主题的诠释。
其次，生命情态的勃发与显现。
庄子说：“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 在此意义上，宇宙之根本与人的根本是一致的：创造与毁灭对应着生、死，而“万物皆流”大概也可以被视为宇宙的终极模型。如此，任何艺术若缺少观照“生、死”，直面“造、化”，那么这门艺术永远不能成熟。由此，舞蹈艺术必须面对的三个最高命题，它们分别是：死亡、幸福、信仰这三个最高的命题。
苏珊·朗格在《情感与形式》中从符号论哲学出发，对艺术定义：艺术是人类情感符号形式的创造。朗格认为，人类的生活中，有着一种无法用语言去表达的内容，这是一种极为真实又极为复杂的生命感受，是一种被我们称作“内在生命”的东西，当人类无法使用语言表达这样的感受时，艺术将人的内在经验形式化并通过这种形式将经验客观的呈现出来供人们观照。简单来说，艺术是为人的主观情感和经验赋予形式，使其外化。朗格称其为艺术的“逻辑表现功能”。
在陈添表演的《生息》中，我们就能清楚地看到他舞蹈中所蕴含着的强烈的“内在生命”。陈添通过多年勤奋训练与苦苦思索获得的超常的肢体控制力与表现力，使他的舞蹈肢体语言散发出强烈的生命能量。
原因在于三点，第一，作品《生息》中无时不刻持续流淌的运动感赋予的生命情态。通过陈添每一丝清晰直感的肌理和线条，身体呈现出一种时而倦怠，时而勃发，却始终永不停息的生命情态，而这与生命体的运动形式相呼应；第二，律动，陈添的肢体配合着“极简”的音乐节奏不规则律动，展现了一种变化万千的生命节奏，与生命本身遵循着无穷节律的持存状态呼应；第三，使之观照生命，直面“造、化”。陈添通过他通透的身体，不仅仅呈现着生命的涌动，同时也展现着生命的孱弱，表现出了生命“贵柔顺生”的力量，在昂扬中风烛残年，在羸弱中生死契阔，恰如“造化”之大，对应生命的此消彼长，给人强烈的生命观照。
独舞《生息》的编创是以充分发挥演员陈添的身体条件与技术能力优势为前提的“量身定做”，通过演员的个性化表演风格来呈现作品独特的品相与审美追求，并与陈添个人的生命经验息息相关。
最后，现代意识与古典美学的握手。
陈添对《生息》的演绎沿袭着现代舞一贯在语言表达中的当代性与个体化，以现代审美的情怀表达了对“生命”这一永恒主题的诠释。但《生息》这个作品传递出来的生生不息的生命轮回，却与中国传统“造化”美学不谋而合。《周易·系辞上》：“形而上者谓之道。”宇宙无穷易变的无形法则即是“道”，《生息》用一种自在自为的身体质料形式，为我们呈现了生命最本真的状态。
记得2020年在《舞蹈风暴》第二季的节目录制现场，笔者亲眼所见的还是略带些许生涩的舞者陈添的肢体，而两年后的今天，陈添以近乎以一种自在自为的身体情态，完美呈现了《生息》所要传达的艺术意涵。从陈添身上，我们看到中国当代青年舞者，以持之以恒、厚积薄发的坚韧力量，不仅实现了他的艺术理想，而且预见了他不可限量的艺术潜力与光明前途。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通过欣赏这场由国内与省内顶尖舞者联袂呈现的饕餮舞宴《艺苑撷英》，笔者得以“管窥”当下舞坛舞者身体质料的三个主要面向：地域风格的身体质料面向，历史与社会意识浸润的身体质料面向，以及以自在自为的身体质料面向。
于舞者而言，“道不远人”，唯有在师法造化的前提下，远取诸物，近取诸身,反躬自问，不断发现并靠近那个自信、自足、自在、自为的“身体”，这便是舞者“以身践道”和“以舞载道”的最终归途。
作者简介：
海维清：四川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成都市舞蹈家协会副主席，四川省评论家协会会员，研究方向：舞蹈传播符号学、舞蹈美学、舞蹈评论
彭芷萱：四川大学艺术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舞蹈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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