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语录】

●写作是我生命当中最不离不弃的伴侣。命运不会让你和你的笔分离,只要我有呼吸,这支笔会陪伴我一直走下去,而且它滋养了我。

●因为喜欢烟火人间,我爱上了逛夜市。在夜市里可以学习语言,一个卖鱼的,把半死不活的鱼,形容为半阴半阳的鱼,多么文艺啊!

●无论什么样的人生,都是人生的一个部分,我们是不能选择的。但我们能选择对生活的态度。

川观新闻记者 肖姗姗

继2015年《群山之巅》后,2020年9月,迟子建又一长篇力作《烟火漫卷》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部聚焦当下都市百姓生活的长篇小说,哈尔滨独特的城市景观与小说人物复杂隐微的命运交相辉映。在迟子建的笔下,“一座自然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交融的冰雪城市,一群形形色色笃定坚实的普通都市人,于‘烟火漫卷’中焕发着勃勃生机。”

9月9日,“生命如歌,烟火漫卷”——迟子建长篇新作《烟火漫卷》新书分享会在北京举行。评论家李敬泽、潘凯雄,作家阿来、格非纷纷到场,品味他们与迟子建的漫谈,寻访人间漫卷的烟火。

将城市作为主体

写尽人世间最盛的烟火


《烟火漫卷》中满溢着城市烟火。凌晨批发市场喧闹的交易,晨曦时分的鸟雀和鸣,城市街道开出的每一种鲜花,食物的香味,澡堂子里氤氲湿润的热气,旧货市场的老物件,老会堂音乐厅的演出,饭馆或礼堂的二人转……哈尔滨丰富的生活包含其中。

迟子建在完成《群山之巅》后,便有了《烟火漫卷》的创作计划,2019年4月正式动笔。

“我会在写作或工作的间隙,乘坐地铁公交穿行在哈尔滨的各个城区之间。去蔬果批发市场,去夜市花市旧货市场,起大早观察医院门诊挂号处排队的人。凡是作品中涉及的地方,我都要触摸和感受。”迟子建坦言,丰沛鲜活的生活经验为小说提供了真实可触的细节。在她看来,每个作家都在自己的作品中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学地理坐标,“哈尔滨”是她笔下继“北极村”之后第二个精神家园,《烟火漫卷》则是她献给自己生活了30年的城市的一首长诗。

“青年时代,我来到哈尔滨,开始了在这座城市的生命体验。”迟子建回忆,哈尔滨城进入她的笔下,自《伪满洲国》始,数十年过去,她写出《黄鸡白酒》《起舞》《白雪乌鸦》《晚安玫瑰》等,在这些文字中,哈尔滨不仅是一个地理坐标,一个故事的发生场所,更是一个承载着悲欢离合的历史背景。而这一次,在《烟火漫卷》中,哈尔滨整座城市成为小说完整的主体,小说人物承载着城市的历史,人物命运与城市历史互相交融。作家阿来认为,《烟火漫卷》在小说中做到了将城市作为主体,这在题材范围的拓展上是有贡献的,“过去所写的乡愁都是农村,所以我们一直在呼唤写城市文学。这次我们终于看到一个城市,就像小说里最重要的角色一样,整体地出现了,包括建筑、地理、人文等等。”

让平凡人的生活

漫卷出互相照亮的微光


“我喜欢烟火人间的感觉,虽然这些东西未必一定写到我小说当中,但是我不经意这样走过的时候,感染了这种人间烟火气。”在迟子建的笔下,“烟火”是每个人平凡生活的模样,穿行在《烟火漫卷》中的每个凡人,几乎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据介绍,《烟火漫卷》的故事,由驾驶爱心救护车的司机刘建国串起。以他为主角,围绕找寻40年前丢失的婴儿的故事主线,通过现实与历史、回忆交织的叙事结构而联结起来这部现实主义小说。刘建国驾驶的爱心救护车,仿佛人性的犁铧,犀利地剖开现实的种种负累,满怀忧患地钩沉历史深藏的风云。而故事中出现的每个人,自有来处,又往归处,但无论是已经融为历史背影的犹太人谢普莲娜、俄裔工程师伊格纳维奇、日本战俘、民间画师,还是沉迹于普通人生活的刘建国、于大卫、黄娥、翁子安,在经历了生命伤痛之后,仍然“在哈尔滨共同迎来早晨、送别夜晚”,这些平凡人物各自曲折的繁复命运,共同构架起浑厚古城中当下生活的命运交响。

评论家李敬泽直言:“我读这个小说,名字叫《烟火漫卷》,但我的心情还是有点暮色苍茫,有点沉郁。你在这里能够看到一个一个的人在大都市里,他们是这么孤独。谁都是封闭在自己的生活里,带着自己的那份秘密。这个小说的力量,不在于我们塑造了某个光彩夺目的典型人物,在于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里当之无愧的主角。”漫卷城市的,不止烟火,还有无数散发着蓬勃生气的生命。对于《烟火漫卷》这个名字,李敬泽也有自己的认识,“最重要的,为什么叫烟火漫卷?本来每个人只闷在自己心里的东西,最后能够把各自照亮。在这个大城市依然是微弱的火把每个人照亮。”

作家格非看到的这部作品,其中所有人都不是单个的,他们相互关联,“一簇一簇的人、一组一组的人、一个一个的家庭,他们是什么样的命运?他们有怎样的秘密?一步步牵动着我们读完小说。”评论家潘凯雄则对《烟火漫卷》背后的笔力佩服不已,“这些人物的某一个细节、一笑一颦,都会给你留下很深的印象。”他认为这部小说的一号主角是城市,是哈尔滨,“正是这个城市烟火当中的这些平凡的人和自然成就了这部小说。”

【名家访谈】

迟子建:我是烟火气十足的人

“小说总要结束,但现实从未有尾声。”迟子建眼中的哈尔滨,是一座鲜明包容性的城市,无论是城里人还是城外人,他们的碰撞与融合,都在吸引她与之再续缘分。但迟子建并不愿就此身在“城”中,在她看来,写作应该包含生活更多层面的东西,城市与乡村在她的笔下,不会有绝对的界限。

孕育30年的起飞

记者您不止一次以哈尔滨为题材,这次为什么再度聚焦哈尔滨?

迟子建:我是1990年来到哈尔滨的,至今生活已经30年了。你想,30年孕育一个生命,如果你有一个孩子,他从出生到30岁,他都要娶妻生子了。我对哈尔滨,从最初的隔膜到现在就是水乳交融了,你在这座城市当中了解它的历史、文化、风俗等等一切,我对这座城市的感情在升温,对它有了表达的欲望。

这些年有些作品已经逐渐跟哈尔滨发生关系,像早期《伪满洲国》里面涉及到的,其后还有《白雪乌鸦》《晚安玫瑰》等等一系列的。但是要对一座城市进行完整的一种文学表达,可能那时候时机不到、火候不到,只有到了一个恰当的时机。我并不是特意选择30年这一节点来表达对一座城市的感情和爱,一个作家的写作到了一定程度以后,你觉得你的素材足够积淀,可以驾驭着这个题材合理起飞的时候,我觉得哈尔滨这座城给了我动力,我给它安上了一双翅膀,我就这样起飞,呈现给大家。

记者:小说中的人物由刘建国串起,当初是如何决定要创作这样一个人物?

迟子建:我写这部长篇,要找一个点进去,我找了爱心救护车,这辆车在这部小说里贯穿始终,它行驶之地,除了哈尔滨,还有周围的城乡。我就要了解爱心救护车的经营状况,要采访这个行业的人,因为它是有点半地下的性质,经营比较隐蔽的。我给人家打电话,说我想采访一下,对方立刻就说对不起大姐,我好不容易干点这个糊口……他们以为我是记者。

我后来转换方式,说我是做社会学调查的,是大学老师,我有一笔科研经费,您跟我聊一小时,给您几百块钱。这招很灵,我顺利采访了两个人。印象很深的,是刘建国形象的原型,他是经营爱心救护车的。记得是在一家位于城乡结合部的花店,他妻子开的,很局促的环境。冬天的时候,他穿着一件皮夹克,就像我描写刘建国那种形象,很精干。我们两个坐在鲜花店里面,有装鲜花的冰箱,他在冰箱那侧,我在这侧,我们就开始聊了。他很警觉,他说你要看车吗?我说可以不看。我就问哈尔滨有多少这样的车,你们接什么样的患者和病人,这个费用有多高,患者家属在路上跟你们发生争执怎么办等等,也了解到他是一个下岗工人。他的这种经历也比较触动我。

夜市里寻找生动的“烟火气”

记者:刚才敬泽老师讨论过《烟火漫卷》的书名,您当时取名是怎么考虑的呢?

迟子建:我这个长篇写作之初确定的书名就是《烟火漫卷》。我喜欢烟火人间的感觉,“烟火”在我心目当中,至少在《烟火漫卷》这部长篇小说当中,包含了多重含义:一方面包含着我所写的哈尔滨的人间烟火,我写到了夜市,写了那么多风味小吃,写了那么多人情,也包含着人情的交往。这是人间的“人”的层面的烟火。还有一个层面,小说里贯穿有一只鹰,小鹞子,这里也有它的烟火,它的烟火是它的天空。小鹞子的烟火是晚霞,我频繁地写到晚霞,包括后记,我生活当中每一天晚饭后散步,如果是晴天,散完步看到的就是晚霞。这也是烟火,天空的烟火。是生灵的烟火。还有一种烟火,可能深藏在地下,又回到人间的。

记者:听说您在创作这部小说的时候,常常出门去寻找“烟火气”?

迟子建:是的,我是烟火气十足的人,我就喜欢吃,每天写完东西以后搞点好吃的,一荤一素,喝一点红酒,我觉得人生就是很美好的了。也因为喜欢烟火人间,我爱上了逛夜市。在逛夜市的时候你发现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在夜市里可以学习语言,在夜市里一个卖鱼的,把半死不活的鱼,形容为半阴半阳的鱼,多么文艺啊!我颈椎不好,去做理疗,路过一个卖香瓜的地方,商贩开着一辆四轮车,我和其他人一样,在那挑挑选选。东北人吃香瓜,得拿起来一个闻一闻香不香才买。我拿起来就闻,他说你别闻了,我这瓜从地里拉出来的时候,瓜园的主人什么都给你往车上甩,我都是千挑万选的,说实在的,在我车上的瓜都是进入决赛的瓜。你想想,多么生动啊!进入决赛的瓜,你还选什么?

写作是我不离不弃的伴侣

记者:写作于您而言,意味着什么?

迟子建:写作是我的什么呢?是我生命当中最不离不弃的伴侣。尤其我经历过个人的创痛以后,我觉得命运可以让两个特别相爱的人离散,可是命运不会让你和你的笔分离,只要我有呼吸,这支笔会陪伴我一直走下去,而且它滋养了我。但是写作对一个作家来说,也真是耗神的,我们从格非的满头华发也能看得出来。我也跟责编赵萍说,我把稿子给她以后,我们单位的同事说,你怎么最近头发都是白的呢?我撩起来一看全是白头发了,真的非常耗神,我从来没有染过头发,没有打理过它,但确实白发在闪闪发光了。

我希望有一天,这个笔陪伴着我,和我的白发一样,真正经过岁月的洗礼以后,能够闪光。这样的光在我的身上和我共存,我觉得我的人生就是有价值的。我会善待自己,因为无论什么样的人生,都是人生的一个部分,我们是不能选择的。但我们能选择对生活的态度,我对生活的态度依然是积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