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春

上小学的第一天,父亲送我穿过一片空旷的田野。

田野的尽头,一座矮小的平房便是教室。教室里,一些小脸儿脏兮兮的孩子,正大声念着字母。父亲将我送到座位上,转身便要离开,我不舍,伸手就要去拉住他,但他撇开了我,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出去。

老师为我送来了几块饼干,鼓励我吃一块。但我的眼睛只想流泪,便像所有孩子那样,一边大声嚎哭,一边咔嚓咔嚓地嚼着。同桌的女生,叫我跟着她学,嘴巴一会儿张成“啊”型,一会儿张成“哦”型。

我读着,情绪刚有平复,却瞧见父亲正躲在教室右侧的窗户边看我,便又放声大哭起来。眼泪迷住了我的眼睛,一些小星星怎么也抹不干净,但不知为何,我没有奔出去找他,只是用眼睛四下寻找。窗外,昏黄的土地上,只有几棵粗壮的桉树,父亲已不知何时离去。

后来我才明白,父亲送我“一生”,我便要用一生相送。

一个春天的早晨,父亲和母亲早早就起床做起了早餐。柴火在灶膛里燃烧起来,伴随着翻炒的声音,肉的香味透过土墙的缝隙钻进了鼻腔。但翻炒的声音并没有停,凭着香味,我可以判定,母亲是要将这一年的荤素吃食全部烧来在这一顿吃完。

不一会儿,父亲将我从床上抱起,腾出一只手整理我乱蓬蓬的头发,喊一声:“吃饭啦!”我便笑着挣脱他,跑到桌边坐下来。满满一大桌的菜,像过年一样丰盛,但母亲不说话,为父亲斟了一杯酒,父亲端起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眼眶明显红了。

饭毕,父亲背起早已准备好的行囊,母亲拉着我的手送行。跨过屋后的一道沟,父亲便不让跟了,隔着一条伸手就可以碰到对方的沟,千叮万嘱地与母亲告别。两人都流着泪,但又都默契地不跨过面前的沟,最后,还是父亲狠狠心转头就走。

父亲个子不高,身上的包裹却又重又大,我不知道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只知道母亲恨不得将家里的东西都装在里面,包括我和她。我就这样看着他,背着一座山似的包裹,在一排青葱的竹林里走着,身子越变越小。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生活的艰难。才明白,我之所以不去追赶,是因为我拗不过父亲,而父亲拗不过命。

小学毕业后,父亲将我接来了上海。但不久父亲就生了病。病痛的折磨,使他的声音里总是带着哭腔,原本饱满英俊的脸庞,也开始消瘦下去。亲戚们避不相见,一些流言总能通过某些途径传到耳中。租借的家中,从繁闹中突然静下来后,满是秋风落叶的凄凉。

严重的抑郁,像风雨一样将我压倒。带着哭腔的父亲,时常在窗边喊我:“儿,出去晒晒太阳。”我眯起眼,看阳光透过窗子,在屋子里变成一束矩形的光。父亲的脸上,总对我挂着坚强而温暖的笑容,见我不动,他又喊,“儿,来帮爸爸捏捏腿。”我立即挪一把椅子到窗外,请父亲坐好,自己搬来一把小凳,开始为父亲捏腿。

因为生病,父亲本来粗壮的腿,已有了明显消瘦。我为他捏腿的时候,他便减少了哼痛的声音,脸部表情稍显轻松一些。但很快,我的双手便失去了力气,速度也越来越慢,父亲说:“歇一会吧。”我勉强捏几下,心中不愿,但还是缓缓停了下来。

那几年,时间就像利刃,却也不一刀致命,而是慢腾腾地、慢腾腾地,轻轻地割着。没有流血,但我们早已形同枯朽。

我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总在告别的男人,总有一天要与我永别。

2003年11月3日的凌晨2点,父亲在朱镇老家病逝。

我乘坐最快的一列火车,到家时,离他去世也已经超过了48小时。亲戚们都挤在旁边的小楼里,父亲却独自躺在我小时候居住的小土屋。爷爷将他放置在屋中央的泥土地上,脚下点着两支细长的红烛,便将屋子锁了起来,谁也不许进。从小楼望去,我只能见到土屋顶上的梭梭青瓦,和屋前的一大片竹林。

第三天,我亲手订做的棺材送来了。叔叔们一起涌进去,为父亲穿衣换棺。爷爷嘱咐我,“别摸他,站得远远的看着就好。”我靠近他的棺木,见他安详地睡在其中,身穿寿衣寿靴,眼窝深陷,脸颊瘪了进去。这可能,是我一生中靠父亲最近,也是最久的一次,他再也不会在我想拉住他的时候,硬生生地撇开我的手。

我笃定他不会再走,但他却再也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