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炉·芦根

朱自清先生和他的《背影》是我不毁灭的背影,是我为人为文的永恒典范。

我家有六口人,父母、姐姐、两个妹妹和我。父亲是家乡彝寨小学的教师。他性情暴躁,身子高瘦,走路时总驼着背,头发总是湿漉漉的、胡乱耷拉在额头和后颈上。母亲则是个地道的彝家传统农妇,扛着家里绝大部分农活。一九九二年,父亲调到县城中学从事修管架线、收发搬运和莳弄花草等后勤工作,月薪三百五十余元。

那年夏天,姐姐刚刚离婚,我家为此赔偿对方四百八十多元。母亲的胃病和眼疾在这时突然加重。我正逢小升初,两个妹妹分别上小学三年级和小学五年级,一起跟父亲进城随读,母亲和姐姐则留守农村。“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而且“家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我对父亲略生抵触,总是想方设法逃离他的耳目。

我学习成绩除语文一科都不好。一九九四年中考,我只考取本市一所中专学校,学制四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父亲说,好在当时在我家乡对应届毕业生实行包分配的政策。然而当我读到中专二年级时,好几个同学突然弃学而去,原来当地包分配的政策终止于我们这届拿到毕业证的上一年。毕业了到哪里去,我有说不出的彷徨。

那年深秋的一天,彝乡一派苍黄,寒风劲吹。父亲送我到中巴车站。他上次送我,是两年多前,新生报到的那天。他仍穿着舅舅赠送的那件绿色军大衣,如今像深秋的彝乡山峦,无法遏制地泛起苍黄之色,平添一分寒意,使父亲显得更高更瘦,像一条冰冷的钢筋挑着一件这样的军大衣。

中巴车进站了。我起身。没言语。这时父亲向我伸出右手,半握的拳头手背朝上,那是一个干冷而硬皮细屑密布的拳头,指缝露出人民币凄清的颜色。接着父亲向我努努嘴,示意“你走吧”。父亲那时每月给我一百二十元生活费,第一年和第二年上半年,总会在月底前就能收到汇款单,之后有时会收到六十元,再过两三个星期,才收到另外六十元。

中巴车启动了。缓缓地。我坐在靠窗处,想起朱自清写的——“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他已点好了香烟。父亲的烟瘾奇大,一天两包半,抽的又是那些烟架里放在最右下角的品种。他抽烟是口口深吸的,吐出的烟雾又十分少,常常受呛、抽搐着大咳起来,双眼就胀出血丝和浊泪。

我出乎意料地爱上文学创作。事情还得从“那年深秋的一天”说起,从那幅“老汉送儿图”说起。当我看见父亲为着点燃香烟,在寒风中转动瘦瘦的身子,使我看到褪色的军大衣包裹着的背影,使我对父亲的情感满溢,以至必须加以表达以安放亲情之洪流的程度。

可是为何偏偏是“背影”引爆了情感,决堤般冲涌难抑。回到学校后,父亲的背影在我脑海中愈加显明,挥之不去。我仿佛在什么时候受到过关于“父亲的背影”的洗礼,或者说对此情景有过刻骨铭心的预演,并引领着我向“无声的父爱”靠近,去认识父亲,去敬爱父亲。

我慨叹着跟一位同学讲起父亲送我到车站的情景。同学却“啊哈”一声,拍我肩膀说,“这是朱自清先生《背影》的翻版呀!”

《背影》!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我嗫嚅着,突然想起初二语文教科书里那篇叫《背影》的叙事散文。全篇以明朗、素朴、亲切的语言,从平凡事件中,呈现出父亲对儿女的爱,深刻细腻,真挚感人。

原来朱自清先生的《背影》里不止只有他父亲的背影,也有我父亲“包裹在褪色的军大衣下的背影”。原来朱自清先生的《背影》,老早就在我心中播下一粒种子,一粒用于感知父爱的种子,一粒理解、体恤为人之父者的种子,终于在“那年深秋的一天”破土发芽,将父子之情笼盖成参天大树。朱自清先生在一九二五年写就的《背影》,时过七十多年,仍能帮助我重新认识我那默默无闻甚至贫困潦倒的父亲,帮助我看到父亲的背影,使我获得被爱和去爱的幸福。这是一个不毁灭的背影。

那时我去的地方不是北京大学,只是本市一所中专学校,父亲送我的地方也不是浦口车站,只是小县城一个中巴车站,但我和朱自清先生一样,也拥有一个叫作父亲的人,拥有一个不毁灭的背影。正是这个不毁灭的背影,悄然触动我去写下它。就在那年,我写下人生中的第一篇文章,一篇关于父亲的记叙文。每当我行将弃学打工时,正是这个不毁灭的背影悄悄把我拉回教室。之后便有了发表在近百家报刊上的两百余篇(首)诗文。

如果当初没有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暗暗引发我对父亲身处艰难时期的理解与怜爱,我可能永远看不见父亲那令人心酸楚楚而又催人奋进的背影,永远不知道自己心中有一粒期待因爱破土并茁壮的文学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