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婷

宋时的光阴,散在淡阴晓日里,挂在柏树枝干间,落在折枝腊梅上,隐在禽鸟尾羽处,栖在宋徽宗笔下精致写实的工笔《腊梅双禽图》里。这是一件四川博物院馆藏书画精品,泛黄的绢本斗方,淬了繁华,褪了浓艳,一层淡淡的苍古笼着整幅画面,淡雅的设色是光阴在绢帛上走过千年的颜色。

岁寒即去,早春将来,与它相对,似有微凉的风从眉梢拂过。从左侧蜿蜒进画面的一枝松柏,郁郁葳蕤,交叠生长的梅枝从绵密的松叶间逶迤而出,疏密有致地呈现在画面的中央。仅有的一朵绽放的白梅,在柏叶的衬托之下,静雅柔美,更无尘忧。枝头几朵花苞点缀其间,浅藏着冬日里萌动的春天。淡雅的墨色,精细的笔法,与绢帛的纹路相互浸染,与宋时的光阴相互成全。苍古瘦劲的梅枝上,栖息着两只山雀,相对而视,啾啾而鸣,左侧的山雀覆羽和尾羽上的斑纹错落有致,着墨处浓淡适宜,色彩和层次鲜明;另一只山雀则敷色淡逸,更显出尘脱俗。

纵观整幅画面,赵佶将独特的匠心运用到构图与布局中。折枝作为一种微观视角,把一枝松柏、一枝腊梅、两只山禽从大自然的繁复中抽离,构成一幅单纯明丽的画面。用淡墨勾勒梅枝和花朵,多次分染出梅花枝干结构的体积感和立体感,而白色的花瓣则运用接染法表现出层次和清新脱俗之感。

作为画面主角的两只山禽,线条流畅,刻画逼真,身体以淡墨为底,加之罩染,雅逸的色调精妙地入画。鸟羽用墨巧妙,设色精炼,采用丝毛法将鸟儿腹部的羽毛表现得松软柔和、细腻灵动;另一只山禽则着重刻画背部的羽毛,用深浅不同的设色表达出丰富的层次感和立体感,不同部位的颜色和不同羽毛的质感将鸟儿鲜活的生命力展示得畅快淋漓。而赵佶独特的生漆点睛的表现方法令禽鸟的眼睛神采奕奕。

“笔墨天成,妙体众形,兼备六法。独于翎毛尤为注意,多以生漆点睛,隐然豆许,高出纸素,几欲活动”,邓椿在《画继》中如此评价赵佶,这两只山雀的眼睛正是赵佶最擅长的生漆点睛。由于大漆的厚度和本身的质感会令其高出纸面,极具立体感,其发光的材质也会随着光照产生自然反光,栩栩如生。缱绻着画里的诗意与温度,他用瘦金书在留白处落款“御笔天下一人”,上钤“御书”葫芦印。

千年过后,时光褪尽,这方寸之间的墨色,带着北宋的气息,带着帝王的富丽,在眼前铺陈开。早在五代时期,宫廷画院已经初就,随着北宋的统一,一大批优秀画家入仕北宋画院,以“黄家富贵”为代表的花鸟画风主导了宋初的画坛,而后历经百余年的发展,古典艺术在徽宗朝达到唯美主义巅峰,他以画学为首,利用皇权来推动绘画和花鸟画院体,形成了中国历史上最完备的宫廷画院制度。大宋帝国的画院,叫翰林图画院,网罗了彼时最优秀的画家,而赵佶不仅是画院的倡导者和引领者,他本人更是一位颇有成就的画家和高水平鉴赏者。他最擅长工笔花鸟,精致写实的风格将宋代的工笔花鸟画推上了艺术最高峰。

曾经的辉煌停留在了笔墨间,皇权成就了他的艺术,可他的艺术却挖了皇权的墙角。他在宣和七年的冬天写下了“传位东宫”四字,将千疮百孔的大宋交到了长子赵桓的手中。

他在艺术上的不可一世也将他的帝国带入了无尽的深渊,靖康二年,汴京城的璀璨灯火化为灰烬,火焰吞噬了宣和画谱中的笔墨丹青,吞噬了翰林图画院里的书画真迹,艮岳也随着倾圮的宫殿变成废墟,就连《清明上河图》里繁华的街景,亦随之灰飞烟灭,化为扬渣,他的浪漫主义彻底沦陷在金兵的马蹄下……

赵佶,一位把全部心思都染在琴棋书画里的皇帝,他的荣耀,他的傲气,他的风骨,或许只有在纸页上才能唤起。时光褪尽,泛黄的底色里,一尺缣素上,淡墨勾勒的仍是千年前初见的花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