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

罗伟章的长篇小说新作《隐秘史》,2022年5月由江苏凤凰文艺社出版之初,即引起读者和批评界的热切关注,客观地说,这与《声音史》《寂静史》“抵达了新的不凡的高度”(张学昕、于恬)有关,也与前作《谁在敲门》收获众多荣誉,“以其极富象征性和超强想象力的现实主义叙述,完成了一部具有史诗品格的长篇小说”(贺绍俊)有关,但最根本的,还是《隐秘史》本身的艺术价值。这部小说出单行本之前,就获得凤凰文学奖,颁奖辞中说:“《隐秘史》是继罗伟章《声音史》《寂静史》之后另一部‘发现小说’的创新之作”“超越了许多同类题材的主题呈现”“成为突破传统乡土小说艺术范式的‘有意味的形式’——以一种更加恢宏的时空概念打开了人的内心世界‘隐秘史’”。

这部小说剖析和拷问人心的深隐和幽微,从而“开启自我发现的通道,让人性在自我修复和自我确认的过程中获得新的生命”(丁帆)。小说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就叫《隐秘史》,占据了全书十分之九以上的篇幅,不足十分之一的篇幅,是两个附录。去掉两个附录,丝毫不影响主体部分的完成度,可也正因此,引起我特别的“警觉”:为什么要这两个附录?

第一遍读还有些茫然,读第二遍,终于窥见了作家卓越的匠心。

附录一:那篇名叫《最后半小时》的小说

表面看,这部分与主体完全无关。主体部分,勤劳、善良而软弱的桂平昌,意外地在山洞里发现了一具尸骨,他认定这具尸骨是苟军;苟军是他邻居,十多年前从村子里消失了。谁是凶手?想到这事,桂平昌不寒而栗。长时间以来,苟军不断欺凌他,他与苟家结怨,众所周知,若报警,公安就会怀疑他,他就可能有口难辩。于是他不报警,独自吞下了这个秘密。小说由此进入对“隐事实”的书写。这个事实就是:受尽屈辱的桂平昌,发现了另一个自己。他非但认定那是苟军的尸骨,还进而认定就是自己对苟军下了毒手。因为,杀死苟军,是他最深的愿望,也是他最深的执念。善良底下的隐忍和怨恨,被层层揭示。

“附录一”的故事,以第一人称叙述:“我”是哲学系的高材生,毕业后进某部门,作了小职员,结了婚,妻子美貌而聪慧。“我”的上司好读书,某一天,上司到“我”家借书,并留下吃饭,从而结识了“我”妻子。“我”对地位和权势的倾慕早被妻子看在眼里,便与“我”上司私通,达成了“我”的愿望。但“我”的尊严被另一个“我”唤醒,最终“处决”了妻子和上司。

主体部分已显示,对桂平昌来说,那起凶杀案是不存在的,那只是“人心深渊里的凶杀案”。“附录一”言之凿凿,“我”怎样朝妻子和上司开枪,怎样亡命芦苇荡,被公安围捕……但因为有了主体部分给予我的“教训”——把一个虚拟的凶杀案写得荡气回肠——我禁不住怀疑:关于“我”的故事是真实书写还是意念彰显?单看“附录一”,还不能下定论,还只是一个“悬案”。

但可以断定的是,小说由此扩展了疆域:主体写乡村,“附录一”写城市。人心的千丘万壑,城市和乡村是一样的。精神的困顿、平庸、软弱、善良、慈悲和恶念,城市和乡村是一样的。修复灵魂残缺的渴望,城市和乡村是一样的。所谓差别,或许并不比同一棵树上的两片树叶更大。只要生命存在,绝望与爱,就会在时光深渊里上演,无数分岔小径,就会潜藏在每一个心迷宫。作者把自己手绘的故事发生地千河口村,命名为“地球上的千河口”,意正在此。

罗伟章小说的一个重要特色,是既在时间以里,也在时间之外,彻骨的真实感,让人不仅看到身边人、身边事,还悚然地看见了自己;可又时时突破时间的河床,看见我们的来路和去向。因此,李建军认为罗伟章的小说“独标一格”,“充满深刻的哲理意味”,张学昕说“罗伟章在写作中真正地解决了两个最大的问题:语言和哲学”,雷达、程德培、黄德海、李美皆、张艳梅等众多批评家,都先后谈到罗伟章小说“丰富的隐喻”,以及“审美性和思想性的高度融合”。

在《隐秘史》中,隐喻更是无处不在。人作为考察人和世界关系的主体,是个体存在物,也是社会存在物,这个“社会”,是小环境,也是大时代,终归起来,人是时代的存在物。城市与乡村的映照,恰是时代的合奏。

这种相互映照的关系,也渗透到主体部分的肌理:桂平昌和他的死对头苟军,陈国秀和私奔女陶玉,桂平昌、吴兴贵和企图用声音复活村庄的杨浪……他们,既是对方的墙,也是对方的镜,全部区别,或许只是愿望的抑制与达成,若时机成熟,互换不仅成为可能,还会以当下的执念,去维护另一种人生。再者,他们的人生故事,彼此填充,彼此印证:苟军走过的路,是桂平昌正走着的路;陈国秀正走着的路,是陶玉走过的路。有读者说,《隐秘史》充满了悬疑,这是从情节层面,而在我看来,人生故事的不确定性,才是最惊心动魄的悬疑。

附录二:那个名叫冉冬的作家

“附录二”的题目叫《与一位青年作家的会面以及后来的事》,这个青年作家名叫冉冬。到此,叙述视角再次变化,赋予作品非虚构特质,强化了亦真亦幻、惝恍迷离的艺术效果。“我”的《隐秘史》发表后,冉冬读到了,特从远地赶来,跟“我”见面,见面时间非常短,冉冬也没别的话,只是对“我”表示感谢。并非感谢《隐秘史》给予了他创作上的指导,而是说:“你对我恩深义重”,且说自己就是《隐秘史》中陶玉的儿子。冉冬走了,给“我”留下深深的迷惑。

将近两个月后,“我”的家乡传来消息,一对过了二十多年的夫妻,被公安逮捕了。这对夫妻合谋,杀害了女人的前夫,把尸体藏进了一个隐秘的山洞。消息的来源,不是“我们”村,是在河对岸,“我”从没去过、也从未听说过的村子。奇怪的是,那里发生的事,与《隐秘史》的故事如出一辙。

罗伟章巧妙地让虚构与现实、想象与本体,形成互文,彼此阐发。这个很有意思,也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帮助公安破案的人,是女人跟前夫生的儿子。他名叫凌志飞,是个作家,笔名冉冬。”

小说中写道:“听到这个消息,我如五雷轰顶。”

作为读者的我,同样如五雷轰顶。

冉冬《最后半小时》的主人公,是被伯父养大的,“父母都不能养育我了,他们都去了没有方向的远方”。“没有方向”,提醒读者联想《隐秘史》里的人物。陶玉是跟吴兴贵私奔的,在吴兴贵的家乡千河口,两人快乐地、又叫人疑虑重重地生活着。对此小说里有很多暗示,比如突然听到吴兴贵家发出怪响,夫妻俩深更半夜也在笑,但认真听,又像是哭。私奔若干时日,千河口人仿佛见到个陌生男人,但这个男人很快消失,没人再提起。“附录二”让我们知晓,这个人消失在了山洞里,杀害他的凶手,就是吴兴贵和陶玉。

如果说这样的解密只是为小说合上了一个圆,但罗伟章的高明之处,是把圆合上的同时,又轰然打开,使小说呈现出乾坤朗朗的开放性。青年小说家冉冬,很可能遭遇了“附录一”里“我”所遭遇的困境,而《隐秘史》里的桂平昌,成为了他的镜像,他跟桂平昌一样,很想杀死施加给自己屈辱的人,但并没有实施,只是在心里实施。桂平昌只能在心里实施,冉冬可不一样,他很可能当真实施。

是《隐秘史》救了他。

通过阅读《隐秘史》,他看清了自己的心魔。

看清,是为了解除。从情形判断,其心魔已经解除,冉冬最终还是青年小说家冉冬,没有成为“附录一”的主人公。他要“处决”的,不是妻子和上司,而是旧我。他将告别旧我,重塑人生。正因此,他才要来感谢我,不仅说“我”对他恩深义重,还朝“我”鞠躬。也因此,当“我”重读《最后半小时》,才“禁不住心惊肉跳”。

云破日出,光华满天,小说由此开辟出崭新的境界,意义变得开阔而深远:这不是一个描述凶杀案的小说,而是一部书写救赎的作品。

万物皆有裂痕,平庸者利用裂痕制造仇恨,自省者将其视为窗口,迎进光明。《隐秘史》的封腰上赫然标示:“当代版《罪与罚》。”对《罪与罚》及《卡拉玛左夫兄弟》的评判,鲁迅先生说得最为精当:“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能拷问出罪恶的作家很多,能从罪恶之下拷问出洁白来的作家,很少。

《隐秘史》叙述人称变化的奥秘,也由此显现。主体部分第三人称叙述,是关照“他者”,“附录一”第一人称叙述,是审视自身。由关照而审视,由他者而自身,不断深入,层层递进。第一人称让你必须面对,直接锋利,逃无可逃。尽管“附录一”里的“我”,一直在为自己申辩,但所有申辩都是苍白的,除非你有自我救赎的勇气和能力——就像冉冬一样。而冉冬的路,是桂平昌应该走的路,也是不自知精神平庸和残缺的我们,应该走的路。

一种可能:形式变革

很长时间以来,我们的小说有轻形式重内容的倾向,作家们也逐渐丧失了形式探索的热情。内容为王,这当然没错,但在艺术领域,许多时候,形式本身也构成内容。正如换一种角度,涌入眼里的,会与之前的截然不同。据物理学家研究,我们看到的世界,并不是客观世界,因为百分之九十六的眼前物,我们也是看不见的。这样的事实,更为艺术想象荡开了广阔空间。

艺术形式是艺术想象的组成部分,艺术结构又是艺术形式的要件。试想,如果《隐秘史》不是现在的结构,而是依照传统范式,尽管对小说品质没有根本性影响,但艺术魅力定会失色。

今年初,罗伟章发表了一个中篇小说,名叫《从第一句开始》,这是个有些奇怪的小说:在小说里探讨小说。这证明罗伟章对目前的小说惰性很不满。恕我大胆推测,罗伟章也是对自己的不满。能对自己不满的作家,是有自我要求的作家,也是有创造力的作家。我们惯常把罗伟章称为现实主义作家,但通过近些年持续研读罗伟章的作品,我深刻地感觉到,这是个很不好定义的作家。

曾经,因长篇小说《饥饿百年》、中篇小说《大嫂谣》《我们的路》,批评界将其纳入“底层叙事”代表作家序列。可几乎在同一时期,他的长篇小说《不必惊讶》出版,作品主人公依然是底层身份,但其精神的深邃与高蹈,颠覆了我们对底层和底层叙事的认知,写法上也有重大变革,并因此受到王安忆的赞扬。稍后,《大河之舞》《太阳底下》《世事如常》陆续推出。《大河之舞》思接千载;《太阳底下》写抗战时期的重庆,程德培认为,即使过去了十多年,该作品照样是同类题材的“出众之作”;《世事如常》几乎靠语言推动,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杨庆祥在评价《隐秘史》时说,“罗伟章的语言能力非常强”,这种能力其实早已显现。再后,《声音史》《寂静史》的发表和出版,让文学界仿佛又一次“发现”罗伟章,说他“自如通透,直抵生活的内在深度”“写万物近乎通灵”。去年《谁在敲门》出版后,罗伟章得到的奖项和赞扬,更是不胜枚举。

到而今的《隐秘史》,罗伟章又表现出鲜明的文体追求和形式自觉。文体与形式,是小说家的长远课题,罗伟章用一部《隐秘史》,交出了卓有成效的答卷。但对一个“总是在寻求突破”(阿来)的作家,读者有权利作更加高远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