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兴正

杨献平新近出版的散文集《黄沙与绿洲之间》(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12月版),让我想到加莱亚诺《行走的话语》这部另类小说,特别是想起其中一则“窗口”,这在个人阅读谱系中,既以偶然事件出现,又以必然坐标确立。读书总有机缘巧合,我恰恰在重读《行走的话语》不久后,读到《黄沙与绿洲之间》。加莱亚诺以的执拗、天真、疯狂,将乌拉圭以及更广阔拉丁美洲世界的现实与历史打破、揉碎、研细,再弥合、拼贴、复原。这种行走差不多就是一场梦游。而且他是在一个镜像世界梦游。这个镜像世界由无数镜面构成。镜面不留死角,能将万物纳入其中。

杨献平以乡村的叛逃者和赤子之心在行走,这种行走是真实、确切的。从记录角度看,《黄沙与绿洲之间》甚至可以复盘作者的行走。当然,作者自己也可能产生过怀疑。为了坐实行走,他还停留下来,待在一个地方好些年。乡村叛逃者和赤子之心在这部散文集里像藤蔓和树本一样纠缠、绞杀,读来真是令人窒息!

《黄沙与绿洲之间》一共十九篇章,它们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大块假我以文章”。李白在《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中所谓“大块”者,天地也。杨献平还是将它缩小了,缩小到巴丹吉林沙漠。在《弱水与流沙之间》一文中,杨献平这样写道:“直到现在,我还坚持认为,那浩瀚空阔的穹庐之下,苍茫之中,大地之上,弱水流沙之间,对于个人及其他万物而言,它所具备的无边的澄明与混沌,雄浑与精微,都是其他地域所没有的。”即使在一个牧民身上,他也要彰显天大地大还是巴丹吉林沙漠大。“那斯腾说,他的名字译成汉语,有点舞蹈的意思……他妻子青格勒的名字,译成汉语是‘天’的意思。如果牵强一些说,他们俩,在巴丹吉林放牧生活,就具有了‘在苍天下舞蹈’的悲怆、孤独、自由与豪放。”(《那斯腾》)

这样的浩大,还见于《秘密的河流》《风中的河流》,前者写弱水河,后者写红水河;以及《巴丹吉林:沙漠中的人事物》《巴丹吉林:落日与废墟》,前者写到在沙漠经历春天、生日应是对一种奇迹的感念与庆典、沙漠的田野、在酒泉、双重的废墟,后者写到落日与马、风雪大湾城、黄沙中的哈日浩特、肩水金关、鼎新或毛目、巨大的孤独与凌乱、沙漠故事抑或真实的人。在《秘密的河流》一文中,杨献平写道:“我确信,弱水河当中真的有血,匈奴的血,月氏的血,西夏的血,吐蕃的血、蒙古的血乃至古罗马军队的血。”这意味着,弱水河不但是一条空间河流,而且还是一条时间河流。这种“确信”准确说是一种确认,而确认是建立在探寻、发现之上的。作者的探寻、发现无处不在,甚至可以说,正是探寻、发现驱动他写下这些文字。这样,不但弱水河,就是整个巴丹吉林沙漠,并未停留在空间里,而是进入了时间内。

时间多么重要!博尔赫斯说:“时间是个根本问题。我想说我们无法回避时间。我们的意识在不停地从一种状况转向另一种状况,这就是时间,时间是延续不断的。我相信伯格森说过:时间是形而上学的首要问题。这个问题解决好了,一切都迎刃而解。我认为,幸亏世界上没有一种危险能得到化解,意思是说,我们将永远焦虑不安。我始终可以像圣奥古斯丁那样说:‘时间是什么?你们不问我,我是知道的;如果你们问我,我就不知道了。’”博尔赫斯说得够清楚了。问杨献平,时间是什么?他这部《黄沙与绿洲之间》作出了回答。作为读者,我可以明确告诉其他读者一点,杨献平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时间大于历史。我还可以说:他让时间在历史躯壳里安放了一颗心,尽管这颗心可能是慌乱的;在历史骨架上长出了一身血肉,冷暖自知,还会疼痛。

再一类是礼遇小微事物。篇章数量与“大块假我以文章”那一类差不多,《能不能在传说中找到你的名字》《沙尘暴中的个人生活》《唇齿之间的痕迹》《犹如蚁鸣》《额济纳的农民生活》《疫情之下,陌生人的痛与乐》就是。这些篇章将小微事物安放在天地之间的巴丹吉林沙漠上。这一安放,本身就是一种礼遇。巴丹吉林沙漠是一个命运场,漫天大风卷起沙尘暴,而看不见的风也裹挟空间里的人、时间内的族群。看起来明明被钉在命运场上的人,其实都可能去向不明、不知所终。比方说,《犹如蚁鸣》一文写到,在来自四川、湖北、河南、江西、浙江、新疆、宁夏的生意人混迹的鼎新镇,一位自营出租车的司机,名叫赵有良,人生总是不断逾过命运划定的边界,不断地被诱惑,被敲诈,赔钱……真的,只有“安放”是唯一的礼遇了。

杨献平在“大块假我以文章”与礼遇小微事物之间找到了平衡。《巴丹吉林:沙漠中的人事物》,写“大块”,也写小微。梨花、沙枣花、杨絮,骡子、马、驴子、牛,棉花、西瓜,正是这些小微事物,让大千世界得以被确认。这又回到“确认”了。作者要确认的,还有人生际遇与结局。“在酒泉”旅馆里,他确认自己是一个过客。

又一类是“浮生若梦”。“浮生若梦”也是李白在《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里说到的。“大块”与小微之间,横亘着或者说穿插着一个混沌世界。杨献平这部散文集,从《黄沙与绿洲之间》这个书名就可咂摸出一种意味,就是他试图将这个世界一网打尽。打尽“大块”与小微,他向“混沌”撒网,写下《乌鸦或幻境》《虚构的旅行》《在沙漠中失声痛哭》《简史和自画像》《夜行者》《沙漠爱情故事》等诸多篇章。他这张网,类似于加莱亚诺使用过的“镜子”。不过也存在一些区别:网面牢固坚韧,镜面却容易破碎,不过破碎了也能映射现实;网不能打捞“一场空”。

《在沙漠中失声痛哭》一文,杨献平将自己老实交代出去,《沙漠爱情故事》则借助安志勇与白珍珍、张安斌与朱秀秀的恋情和婚姻,来游离“我”与张丽丽的交集。而《简史和自画像》,完全把“我”写成他者。不过,很少有保留,几乎和盘托出。写到了这样一个或者一种状态、他的悲痛与爱、他的出生地抑或成长史、他告别他客居、他现在的生活、他对写作和活着的基本认知。他网住这一切,不让它们逃离现场。毕竟网和镜子不一样,不可能远距离映射现实出来,必须网住。

这部《黄沙与绿洲之间》,就是杨献平在巴丹吉林沙漠上“行走的话语”。如果用加莱亚诺那则“窗口”写到的“话语”来作比较的话,那么,杨献平就像主人公马格纳·雷蒙尼尔那样,打开了红盒子、绿盒子、蓝盒子、黄盒子、透明盒子,不断地释放出情爱的词、中立的词、有魔力的词,让它们向读者自动讲述正在发生什么、将要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