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电影——电影人生二十年

20岁,正是求知若渴的年龄。吴绪经从附中甫一毕业,就报考了北京大学历史系和武汉大学图书管理系,只因家庭背景,被予回绝。这种“唯成分论”“唯家庭背景论”从而决定个人命运的现象,是现在的年轻人所无法理解的。穷途唯有泪,远望独潸然。结束了求学之路,到峨影厂报到。不久,他就前往上海天马制片厂学习电影。

际遇难料,前程未卜。幸运的是,苍天公正,对他,有所剥夺,更有补偿。上影厂文人荟萃、高人林立,雅风盛行,艺术家们都喜欢绘画,许多著名导演和摄影师如汤晓丹、桑弧、谢晋等等常怀揣连环画,有空就拿出来看。原来,这是学习构图的一种方法,电影中的分镜头,分、切、转、换、推、拉、摇、移,都接近连环画,电影就是用摄像机拍成的连环画!当时大家最爱看的是《铁道游击队》《山乡巨变》《耕耘播雨》《三打白骨精》《白毛女》等。吴绪经因为学美术出身常常成为他们的老师。恰巧,上影厂刚拍摄了电影《任伯年和他的艺术》,同时放映的还有苏联影片《画家苏里科夫》《带楼阁的房子》等等,艺术大师们的精湛画作,伴着优美解说词,深深地感染着他。还曾去学习过很长时间的动画,在上影厂动画车间,那些动画专业出来的聋哑人,各个身手不凡,心无旁骛,专心致志,从设计、描线、上色,到背景绘制及字幕、摄影等等,都由他们担纲。这让吴绪经眼界大开,学到了许多动画知识和技术,更为他空虚的生活展现了奇妙丰富的动画世界。

在上海学习期间,吴绪经认识了许多优秀电影艺术家:谢晋、桑弧、于洋、高博等等,结识了陈逸飞、沈嘉蔚等许多画家,也常与陈初电等画坛高手一起看展作画,交流切磋,随他们拜访艺界名师高人。其中,对他思想影响最大的是只谋过一面的颜文梁老先生。那是1974年夏天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和陈初电来到淮海西路新康花园法国梧桐掩映下的一处西洋式院落,拜见年逾八旬的颜文梁老先生,见面寒暄几句,就直奔主题:想看颜老先生的藏画。从陌生晚辈眼神里,颜老读到了真诚与渴望,便径自回屋,一个人颤巍巍、笑吟吟地,从藏室把一幅幅装着精致镜框的画作搬出来,摆在院子适于观看的位置,让他们观赏。其中除了颜老先生的名作《橱房》《窗》《静物》等,大多是他旅欧期间的写生习作。纯正的西方油画原作,与当时美院推行的“苏派”教学体系风格相去甚远,在那艺术荒芜的岁月,吴绪经眼前突然打开了一扇透气的窗户!院内的宁静、优雅和诗情画意,与院外喧嚣的乱象形成强烈反差。闹市之隐者,乱世仍从容。艺术的力量,给他震撼!刹那间,吴绪经觉得自己生命的激流似乎与艺术同一了!

十年动乱,国之浩劫。对那些历经心灵苦难、阅尽人间百态的人而言,某种意义上则是一次思想启蒙。吴绪经就是这种感觉,从中,他看清了真善美与假恶丑,学会了自尊、自重和自励,更欣慰的是,找到了人生的发力点——艺术。

1969年,吴绪经回到峨影厂,不久被任命为美术设计师,受领任务拍摄歌舞剧影片《红太阳照亮圣灯山》。初次触“电”,虽不完美,毕竟是实战练兵。此后几年,峨影被军管,业务全停滞。年轻人精神旺盛,总不安分。一天,他和一帮艺术院校毕业的伙伴们无意间发现了大西南战备影片胶片库,里面满是进口电影胶片,《红菱艳》《奥赛罗》《白夜》《红帆》《第四十一》《这里黎明静悄悄》《伊万雷帝》等等,应有尽有。于是,一番精密筹划之后,他们每天晚上偷偷翻进放映室,播放,观看,讨论,直到黎明才各自回家补觉。这一段的电影学习,由于观看的身份、角度变了,让他获得了许多终生受用的教益。吴绪经平生第一次设计的《孔雀飞来阿瓦山》海报,就是模仿前苏联电影《奥赛罗》镜头设计的。

1976年,动乱结束,万象复苏。随后,冤案平反、右派摘帽、知青返城、高考恢复,好事不断。吴绪经没有了出身烦恼,浑身轻松,积蓄已久的激情开始自由迸发。参与拍摄《第二个春天》《春潮急》《孔雀飞来阿瓦山》期间,他全力以赴,还挤时间画了大量速写,甚至在月光下,有空,也画。1979年7月,他考取了四川美院研究生,后因种种原因,没去就读。他决计为自己的前途来一次赌博,试着自己掌握命运!1984年,他参加了中国电影家读书班,这个班集中了全国七大电影制片厂的剧作人员、知名导演、摄影师和美术师,围绕回答几个重要的学术课题,系统地组织观看、分析了大量美、欧、日、苏等世界一流经典影片,相对以前几个哥们自发组织的民间“电影学习班”,这次学习让他的艺术视野跃升到了一个更高层次。蓄之愈久,爆发愈速。此后他在电影之路上一路高歌猛进!《魔窟中的幻想》《毛泽东的故事》《刺杀斯大林案件》《大鸿米店》《井》等一系列影片,让他忙得像抽急了的陀螺,停不下来。自然,掌声,荣誉,也接踵而来。1981年,《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获第二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美术设计提名奖;1982年,《法庭内外》获政府“华表奖”;1986年,《魔窟中的幻想》获文化部电影局表扬。1994年,《变脸》获东京国际电影节大奖。电影界好评如潮的《变脸》,讲述的是20世纪30年代川剧流浪艺人和孤女相依为命的故事,影片用一种悲悯、苍茫的口吻讲述旧中国的人生百态,呼唤人间亲情。拍摄结束后,导演吴天明对吴绪经说:“谢谢绪经!没有你就没有《变脸》!”电影工作的苦辛经历和昭昭业绩,奠定了他在电影美术上的重要地位,他见证了中国当代电影的辉煌历程,也站在了中国电影美术设计最高奖项的红地毯前,1995年被聘为四川省电影电视高级职称评审委员会委员。20年的电影人生涯,使他在绘画技法上得到锤炼和提升,尤其是积累了驾驭宏大场面和众多人物组合的表现能力和经验,这些可贵积累,在后来的绘画中释放出极大威力。

在电影界打拼那些年,吴绪经精力的另一个聚焦点是连环画。“在几十年的电影拍摄生涯中,走南闯北,连环画创作始终陪伴着我,累积起来,也有成千上万幅了!” 何以钟情连环画呢,他说,当然是喜欢。连环画与电影相通,可以有效地锻炼作者的造型和构图能力。而那些年恢复了稿酬制度,连环画很有市场,出版后也会得到不低的稿费,让自己生活宽裕些。

20世纪70年代后半期,吴绪经常常去云南拍电影,前方中越战场硝烟弥漫,后方的电影剧组夜夜笙歌,几乎每晚都要与云南文艺单位联欢娱乐。吴绪经则利用这些边角余料时间,一往情深地在连环画园地耕耘。画面虽小,却能容大千世界。他觉得,画连环画是对绘画技能的修炼,也是对意志力的考验,画呀画呀,直画得昏天黑地。起初,一个晚上只能完成一张草图,后来画得多了,速度也快了。退稿、修改,再投稿,再退稿,持续了多年,他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劲头,越挫越奋。终于,《黄继光》扣开了出版的大门,拿到第一笔稿费那天,高兴得简直想飞!凡事做多了,便驾轻就熟,进而熟能生巧,甚至巧捷万端。此后,他像全速马力的作画机器,高产得惊人,陆续绘制出版了《小红帽》《宝莲灯》《莫愁女》《济公全传》《四十八天歼灭战》《望夫石》《海灯法师》《狄公案》《中国人的故事》《孙中山》》《金瓶梅》《神雕侠侣》等二十多种彩色、黑白连环画。最让他骄傲的是,1985年出版的《猴拳》发行了300万册,印数、报酬大大超出预期,在今天的出版界,这可是不敢奢望的天文数字啊!

1986年,人民美术出版社策划出版一套《中国古典十大悲、喜剧》,在全国挑选了20位连环画高手开展创作。吴绪经十分渴望参加,由于组稿已完,只能作罢。突然有一天,编辑主动找上门,交给他一套《汉宫秋》的脚本。原来,此前的稿件未达要求,被出版社否决,但时间又很紧,希望他在一个月内画完。送上门的机会,让吴绪经异常兴奋。于是,拿出拼命三郎的气概,夜以继日,一口气将稿件按时、高质量地完成。这套作品后来荣获第四届全国连环画评奖绘画二等奖、首届“中国优秀图书评奖”银质奖。此后,人民美术出版社以“精品屋”单行本、“人民美术出版社50年连环画收藏精品”等形式,多次再版《汉宫秋》。

2005年,吴绪经出版了自己最后一套连环画《成都风雅颂》,是专门为成都市委市政府外赠礼品而精心创作的。得采访之便,他送给我一本,回来翻看,不禁叫绝,竟不忍释手。里面近两百幅兼工带写的精雅美图,成都几千年的传说信史,古典名胜,文化遗产,名人掌故以及非遗传承、民俗风情等等,尽在其中,简直就是一幅百科全书式的成都历史文化视觉地图。惊讶的是,绘出它们的是一个而不是一群作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