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平

深度贫困地区四川省汉源县永利彝族乡,有一个孤悬于大渡河大峡谷峭崖绝壁之上的彝族村寨,这个“天梯上的村庄”名为古路。这里的干部群众在脱贫攻坚的战役中绝地奋起,劈开了一条走向自然生态和民俗文化融合发展的乡村旅游振兴之路,苍茫连云,傲岸横空。

《古路之路》(天地出版社2020年5月第1版),是青年作家陈果撰写的一部长篇报告文学。这部作品直接以这个村名来命名,四个字的书名里有两个“路”,尽管第一个“路”是照顾当地人口语发音的赶巧,却也并非平白无故,正好暗合了他们心里有一条路从古走到今的美好怀想。我们已经知道,名为“古路”,实则在漫漫岁月里一直无路,到了今天才一步一步有了路。

古路村离天很近,村里人一直过着杂技一般藤条上下、天梯出行的惊险日子。他们把家从伤口上建起来,把命从只剩一口气的死亡线上拽回来,然后,从斜挂在绝壁之上的薄地里把日子一天天刨出来。日子堆在一起,成了土豆或核桃,以及不愿回首的噩梦,更有迫不及待走出去的好梦。然而,党和政府并没有忘记这个夹在山野褶皱里、悬在山岭峭崖上的村庄,在基层党员干部的带领下,先掘出了一条出行之路,然后又闯出了一条脱贫之路。他们实现了从木梯到钢梯,再到骡马道、沥青路和索道的多样化出行;他们告别了“吃水基本靠天”,实现了防冻管网通到每家每户、田间地头,一年四季用水不愁;他们盼来了用电被纳入中心村农网改造项目,用上了可靠电、放心电;他们厘清了手机上混杂不清的信号,4G信号终于满格……由此,这个村凭借得天独厚的高山峡谷风光,依托以特色骡马道、高山索道等别具一格的交通条件,结合土豆、核桃、花椒等一系列高山作物,大力发展乡村旅游业,吸引了大量旅客前去观光、体验和探险,既保护了生态环境,又促进了经济发展。

古路村难,写古路村却好像并不难,因为它毕竟只是一个村,除了道路奇绝,还有风光独异,所有的现成材料也都已经被刨出来堆在那儿,信手拈来即成妙文。但是,报告文学的任何一条路,首先都是用脚丈量出来的,而不是靠着车窗浮光掠影地“看”出来的,或是凭着电话腾云驾雾“取”回来的。陈果每次去古路,驱车两个半小时从雅安到达大渡河峡谷一线天,再用三个小时攀爬到达古路村村委会所在地,就这样,他差不多用一年里的所有假期,到古路去,从古路回。他不仅仅是用脚完成了一次又一次豪壮的行走,还用手去抓去拽去刨去抠,那是手在向上探路,也在给路把脉。然后,他学着古路村人的样子,索性就以古路村人回家和出门的方式,从古路村再出发,从那条骡马小道之前的历史深处开始,一步一惊悚,一步一悬疑,一步一平稳,一步一开阔。他以一个夺路者的形象,选择了他自己在创作上的骡马小道和索道,幽径独步,悬空作业,把身影镶嵌在了大渡河的上空,叠印在了川西山野或隐或显之处。他让这部作品以奔腾的峡江为气势,以峭拔的山石为风骨,让粗犷与细腻、刚硬与柔弱、开掘与雕凿等相包相融,既让我们看到了古路村的身形、面容和肤色,又让我们感受到了古路村的体温以及脉搏的跳动。

古路村人把“一条路走过的路”从无到有地走出来,也把一条千难万险的路靠着坚硬的骨气拼出来。这一场旷日持久的突围是硬碰硬的,“咕噜”(谐音“古路”)之声只算得上一个点缀。古路村人在悬崖上凿路,等同于在悬崖上绣花,这给了陈果一个很好的示范,也给了他亮出一手绝活的机会。一般说来,一个有功力的作家具有文字上的“绣花功夫”,这并不算什么稀奇,甚至就是文字工作者的宿命。陈果选择的是,靠着自己的脚和手把材料一点一点搬回来,靠着自己的嘴把材料一点一点“啃”回来,然后,依照在这个过程中心里渐渐成熟起来的底样,桩桩件件,点点滴滴,针针线线,绣出自己的美好图案。这不是笨办法,更不是蛮干,因为笨和蛮都绣不了花。绣花,需要耐烦的气量,需要细腻的心思,更需要灵巧的手上功夫。在古路村,陈果看见了一个喜鹊窝,然后发现了人那并不比喜鹊窝高级的用柴草做的被窝;看见了猴子,然后想到了人在那藤蔓上还不如猴子的所谓行走;从老书记那儿听说了木制锄头,然后知道了那连刀耕火种也算不上的劳作方式;从村里人那儿听遍了故事,然后听到了那个老鹰叼走一只猪飞向远方的让人骇异的一幕……我们并不知道,他发现这些,是在他搬回那一所“天边小学”之前还是之后,还是在他用整个胸腔装回“峡谷里的那片灯光”之前还是之后。不过,我们愿意相信,这一切之后的那些改变,都在同时发生,就像我们相信一个枝梢上的花同时开放一样。鲜花已经盛开,陈果需要一针一线把它们绣出来,而这又如同重新回到了去古路村的路上,必须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让真实走样变形,以致一脚踏入一片虚空。他把采集并贮藏起来的乡音俚语调动起来,让它们投入到活色生香的文字中,哪怕仅仅是为了让一个细节更鲜活,为了让一个故事更逼真。他管控着自己的语言,就像管控着那些与真实无涉的奇思妙想,丝毫不冒犯报告文学的边界。尽管他只有咬定真实这一条路可走,却又因为语言的质朴而鲜活,一步一变样,一步一升腾,风生水起,山鸣谷应。他绣出来的不是花花草草,而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足迹。

一个脚窝,一个针脚。路如此走过来,花如此绣出来。陈果在天梯上回首,在索道上转身,都风云满眼,责任在肩。他走过来的这一条路,绣出来的这一条路,让我们看到了,还有更多这样的路正在不断连网,或者已经连网。它们连缀起来的是人世间的奇迹,新时代的锦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