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敬东

我现在觉得教育要不断地反思它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个人认为，教育要重回学生的健康，正如英国教育家洛克所说，“健康的心灵寓于健康的身体。”

健康有很多种含义，第一种就是身体的健康。我的一个本科学生，一个学期11门课，做了34篇作业，他能健康吗？刷夜，一宿一宿不睡觉，大学四年或七年如果都是这样的节奏，能培养出对事业保持长久的兴趣和热爱，并愿意为其献出终身的学生吗？一个学生大学考得好，保研能保上，就能证明他是未来能够坚持50、60年的人才吗？现在的教育真要好好想想这些问题，所谓的成功经验说不定都是教训。一个孩子的持久性、忍耐力以及长久地对一件事情保持热爱和忠贞的能力，才是教育需要的。一句话，他需要体力，需要健康的身体。

第二种是心理的健康。今天的孩子真的很脆弱。几年前，有一个清华的学生写了作业给我看，我一边打电话一边说我真是白教你了，文章不能这样来写。那边学生马上说老师你别打电话了，我头晕，感觉吃不消。我就很懂事，马上把电话挂了，心理脆弱如此的孩子，确实是惹不起的。实际上，任何真正的人才都要敢于面对失败，无论曾经考过多高的分，如果不能在失败中挺过去，就不是人才。成就居里夫人的，不是几千次失败吗？换句话说，她能忍别人忍不了的。人当然要聪明，但最根本的不是聪明，而是要能忍受失败的考验，要接受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性，勇于承认自己的缺欠。人不可能以自己要求整个世界，所以心理健康尤为重要。曾经有一个学生去芝加哥大学念书，临走之前我跟他聊会儿天，他告诉我，这些年他去看了很多次心理医生，我问他为什么看心理医生？他说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去找心理医生聊聊天，因为整个学校没人可以说话。由此可见，今天的孩子们是很孤单的，孤单疏离的人不能集聚周围人的能量，无法从别人那里获得力量，如何会成就自己呢？

第三种是精神的健康。培养出来的真正人才，应该是有“无我之境”的，也就是说不能只考虑自己的成功，要对那些伟大的人或事物有敬畏感，要对以往的历史和传统有敬畏感。那些榜样，那些值得尊敬的人物，是引领我们的力量。真正的人才，需要有大无畏精神、舍我是谁的勇气和担当。如果只是在技术上讨论教育的问题，教育很难有出路。

我们今天的教育有很强的竞争色彩，个人的教育更是陷入了全面的竞争状态。绩点制度要求学生在每一个课程、每一个单元、每一次自我管理上都要获得成功，没有谈恋爱的时间，没有发呆出神的时间，甚至没有随意去某个地方溜达的时间……放眼社会，竞争涉及各个领域，孩子从幼儿园就开始上辅导班，因为“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儿童到成年每一个阶段、每一段生活里的时间都被强行地挤压，而在人生的长跑中，每个人必须在每一刻都胜出才能最终胜出。标准化的制度、大学排名、各院系的评估指标……如弗洛伊德所说，庞大的超我结构使得每个人在竞争中的心灵处于一个全面压抑的状态。

竞争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必须在一个标准系统里和其他人作出区分。如果只为了“赢”来确定教育目标，任何时候的成绩名次都会是一种“瘾”，最后的结果就是造成年轻人“夭折”。

现在的教育，往往是学校里面“快乐成长”，一出校门孩子们就马上被家长领着进各个辅导班。家长作为孩子的经纪人，把绝大部分的积蓄都投入到针对孩子的教育市场里，还必须得不断研究各个年龄段、各种教育资源的比对和匹配，俨然成了一辈子经营项目的CEO了，但这个CEO不以盈利为目标，而是以大笔地花钱为目标。

家长会说，不进班怎么办？孩子将来命运没法预料，似乎落下一步，就意味着毫无出路。但我们要知道，教育在任何时候都是立国之本，不该把国民教育让位给市场化经营的教育企业。真正研究教育的人，应该好好地看一看每一个经济水平不同的家庭，因为公共资源的退出而为市场付出的成本和代价。而且越是如此，越容易让孩子提早进入到一个残酷的竞争世界里，因为孩子从小就明白，拿高分是用资源换来的。从幼儿园到小学一直到中学，最后交到大学老师的手里，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孩子们还如何保持对知识的纯真兴趣，如何保持对生活的持久热爱？他们长期经历的这个过程，使他不觉得知识有多么神圣，因为获得知识的目的只是为了“赢”。

真正的教育，我指的是那种可能影响人一辈子的教育，并不在于选择了什么专业，而是在于遇到了一生当中需要效仿的典范和崇敬的榜样。如果老师们今天不把精力花在教书育人上，不能全方位地抚育学生们成长的话，就不会成为学生所尊重的榜样，那么学生们的内心里究竟还会留下什么？我真的希望让孩子们留下印象的，是那些不太考虑自己，而一心为了学生，一心为了科学目标或者一心为了文化传承的人，从而可以在孩子身上注入一种精神力量，可以感召他们、影响他们，而不是在二十年后，留给他们虚无感、厌恶感、无聊感。令人感慨的是，今天的孩子很容易读懂萨特、加缪或卡夫卡，因为他们就生活在这样一个表面化的世界里，可他们很难读懂莎士比亚、歌德和托尔斯泰的作品了，因为教育及其环境，无法为他们展现类似的一种博大胸怀。

卢梭说得好，人类正因为从孩子长起，所以人类才有救。我们不要让孩子过早地进入成人的状态，用每时每刻的竞争和焦虑不安的心理来扼杀教育、扼杀未来，而是要留住孩子们单纯朴素的心，让他有能力去喜欢他喜欢的事情、去追寻他所敬仰的人。这才是教育的最终目标。一个人真正的成功，在于他能够与世界和解，能够在前辈和后代之间扩展出连续的生命，而不是每一次的竞争中，“赢”得只剩下疲惫的身体和残破的心灵。

（作者系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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