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禾

置于《开花的地方》封底勒口部位的简短文字这样介绍韩文戈这本诗集:“诗集(《开花的地方》)……为诗人韩文戈1987年—2021年间的诗歌选集,其全部诗作都生发于作者的生活经验与生命体验之上,诗人只是在反复做着同一项工作,即通过朴素、硬朗、质感、直接的诗性语言对“当下诗意”进行感知,倾听岁月的回声,试图为已逝时间塑形,深入挖掘探索人与他人、人与自然、文明与生态、存在与时间、土地伦理与精神故乡相互抵牾又相互和解依存等多重主题,继而完成对一个沉思着的诗人个体身份的确认,并最终得以证明他在此世的爱恨、诗思、欢喜与忧伤。”作为笔者个人阅读视野里极少数具有时间意识和历史感的当代诗人之一,我深知,多年以来,韩文戈的诗歌写作和探索一直在以潜行的方式持续行进着——它斑驳、灿烂、雄浑而多声部共鸣,似乎只有起点,却看不到终点。尤其新世纪的这二十年时间里,沉潜的韩文戈埋头写下了相当于这本诗集几何量的更多优秀诗作。我没有探问过韩文戈为什么选择这种搏命似的一往无前的写作(工作)方式,他似乎把自己变成了一部每个细胞都张开的相控雷达,敏感地接受着来自于自然的、社会的、历史的、他者的、童年和故乡记忆的密集信息,并通过独特的生命经验和个人想象的滤波器进行秘密编码,再“发射”到他的诗歌笔记本里。我们大可以怀疑诗人是否有必要把所有生命碎片都锻打成诗,这样的怀疑丝毫却不影响韩文戈用持续的诗歌写作作为范式,再次确立一个诗人对于世界的终极存在价值。在韩文戈这里,恰如西班牙诗人希门尼斯所说:“在合法的情况下,诗歌的职能最终只有一种作用:深深地沁入我们精神的圣殿——那里有灵魂最彻底的隐情和孤独,以帮助我们实现在内心深处揭示人生本质的愿望。”
当孤独越来越成为一个廉价和时髦的词语的时候,真正的孤独者已经进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宇宙洪荒中,他更加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了人的荒凉。人生的本质是什么?说到底,不过是尘埃的另一种存在方式罢了。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为什么写作”如同“为什么活着”一样,从来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
韩文戈长期生活在石家庄这样的省会大都市里,其最杰出的诗作仍然是他关注自然、关注乡村、关注生命个体命运,直面时间、生死、命运等终极命题的诗篇。这不是说他的诗歌没有消纳当下城市(现代)文明的能力,无法把“煤、石油、橡皮、铀”转变成诗歌文本的有机的元素,而是他从开始就把诗歌写作的庞大根系深扎于了个体生命的记忆之中。换句话说,即便他诗写的向度一直是朝向永恒和未知宇宙的,其立足和出发的起点仍然是带给了生命最初的欢乐和秘密源泉的乡村自然,它们是独属于诗人的记忆密码和基因,是他诗歌写作的一个人的元宇宙。如果说对食物的渴望是人类舌尖上的乡愁,那么对童年、岩村、虚古镇的深度书写也一定是韩文戈身体和灵魂的乡愁了。如果你能理解塔可夫斯基电影《乡愁》中疯子多米尼克的自焚,肯定不会再怀疑韩文戈的一意孤行。当然,诗人不是电影中的多米尼克,他既不需要通过诗歌唤醒世人沉睡的心灵去救世,也不需要牺牲自我把“真理”昭告世人。他要做的是通过写作来见证和记录现实和记忆,并在时间之镜的光芒里重新为世界命名——这才是作为诗人的使命。
作为诗集书名的《开花的地方》也可当作韩文戈对自己全部的诗学追求的再定义。诗人这样写道:
我坐在一万年前开花的地方
今天,这里又开了一朵花
一万年前跑过去的松鼠,已化成了石头
安静地等待松子落下
我的周围,漫山摇晃的黄栌树,山间翻涌的风
停息在峰巅上的云朵
我抖动着身上的尘土,它们缓慢落下
一万年也是这样,缓慢落下
尘土托举着人世
一万年托举着那朵尘世的花
这里的主题仍然是时间。那些花、松鼠、石头、黄栌树、风、云、尘土等细节化的意象铺陈开来,让整首诗浓缩在一个有限场景中,这个场景又是流动和变化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的。尽管以宇宙轮回作为尺度,人类和一只蚂蚁一粒尘埃毫无二致。甚至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根本就没有物理学意义上的所谓时间和空间存在(更遑论艺术和诗歌)——为了描述运动的状态,人类天才地创造了这些词。但在这首诗里,时间仍然被韩文戈命名为一朵亘古的、超越时空的、盛开于尘土之上的存在之花。我想这恰是诗之力量和魅力的体现。
细心的读者可以看到,在这部诗集里,以时间作为主题的诗篇几乎比比皆是。譬如“在它们之前,远古星辰灿烂,吹过一阵一阵的风/在它们之后,未来夜空,是否依旧繁星满天”(《每个时代都不荒芜》);“它们”在这里既指向星辰,也指向了所谓的古人,而“是否依旧繁星满天”中已经包含了答案;譬如“一代人在转瞬变旧的屋子里繁衍/我们处在同一时空,但或许仍将陌生/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深深的山谷/那也是时间的深渊”(《我们是陌生的》,时间之为“深渊”,更多源于人类潜意识中对时间流逝的恐惧,在这里,诗人也不例外,如果以地球或者宇宙的生命为尺度,我们和一千三百年前的李白杜甫,两千五百前的庄子,又何尝不是隔着时间深渊的同时代人呢;譬如“像一千年前,麦子和稻子在田野摇晃/没有什么是更旧的,也没有什么是全新的”(《就像麦种和稻种》),麦子和稻子的摇晃是眼前之景,更是时间深处的镜像;譬如“我看到,正是这只空无的牛,牛虻围着它/缓慢地走在北方的晴空下,吃草或饮水/像古老的农耕之神从已逝的时间里还魂”(《我看到一头黑牛走在晴空下》),在韩文戈的时间之镜里,这头牛无疑是缓慢的,即便它成了一只空无的牛,甚至幻化成了农耕之神从时间里还魂,仍然不可能让时间停下来,或者再放慢了脚步。再譬如“水洗过的流星原路升起,校对好的钟表照常走动/在我看来,这就是我的宇宙时空图/里边居住着你我,而他们死去又回来”(《宇宙时空图》),这里的他们不是“春天的十个海子”,而是被时间确立、被时间挟裹、并注定在时间中消失成为过往的每一个生命。
所以,无论是花、风、星辰、深渊,还是麦子和稻子,晴空下的黑牛,死去又回来的你我,终究不过都是时间的幻象,就如《西游记》的六耳猕猴只是悟空的心魔幻象一样。作为一个深具历史感和自觉的时间意识的诗人,韩文戈当然可以用千百种方式绘制他自己的庞大的“宇宙时空图”绝然不同的神奇立面,在浩瀚的生命轮回中闪烁诗歌的熠熠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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