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草。余克强摄

何大草画作《辋川访王维》。

何大草/文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我头一回读到这10个字,只有10来岁,一部反特小说里,特务用它做接头的暗号。有种阴森、幽魂的感觉,挺可怕的,却又放不下。

长点岁数了,去请教一位学长。学长说,“可怕啥,这是禅。”我又问,“啥是禅?”“不好说。”“不好说就是禅?”“说了没意思。”“没意思就是禅?”“别钻牛角尖,禅是……指东说西。”“我指着左边一只虎,其实是说右边一朵花,对吧?”“嘿嘿嘿,有点这个意思了。”然而,我到现在也没有全明白。

那两句诗的作者,是王维。王维是山水田园诗人,风格是闲逸,大家都这么说。后人给王维画的像,也多是淡然的神态,目光是透彻的,似乎他一生下来,就把啥事都想开了。这自然是假象。

《春山》。鄢婷摄

我童年胖乎乎的,脸圆滚滚,天生带点傻笑,大人们就常指着我说:“这娃脾气好。”“这娃不长心。”“这娃没心事。”“这娃脑壳简单。”“简单好,简单多快乐啊!”“哈哈哈……”我也以为我就是这样的娃。

但有一天,我发现自己的身体里,还生长出了另一个我,孤单,忧郁,心事重重,却无法向任何人说出来。这比发现长了胡子、喉结,还更让自己吃惊。直到后来我圆脸拉长、再到今天近于枯瘦,这个隐身者仍与我共存着。陶渊明写过一首诗,叫《形影神》,吟形体、影子、精神,不好读,我没读懂,只读出了两个字:复杂。

王维可能比陶渊明还复杂,我是指内心。两个人都避世,陶渊明是乱世而避世,王维是盛世而避世。前者较易理解,后者呢?想必是有无法向人诉说的重重心事吧?

《春山》。孟蔚红摄

他几岁丧父,年长丧妻,无儿无女。自幼随母学佛,20岁前即以诗名享誉两京,20岁中了进士,诗文之外,还精绝于音乐和绘画……气质清贵,王侯之家待之如上宾。坎坷,而又顺遂;柔和,却又绝难亲近。归结起来,是天资卓异、性格孤僻,人气很旺,但没几个知己。祖六算一个,阴柔的美少年,却早早就死了。祖三、孟浩然等,算好友,喝茶谈诗是可以的,客套话居多。

裴迪呢?嗜酒、任性、刚烈,他频频出现于王维的中、晚期生活中。两人同吃、同住,同在辋川谷隐居。裴迪也写诗,据说,他留下的诗全都是写给王维的。不是王维,裴迪的诗早就湮没了。可没有裴迪,王维也可能早就萎谢了,还能病恹恹挨过60岁?

王维写过一首《赠裴迪》:

不相见,

不相见来久。

日日泉水头,

常忆同携手。

携手本同心,

复叹忽分襟。

相忆今如此,

相思深不深?

朴素、简单,像一首歌谣,可以反复吟唱。不是情诗,是相思;相思之切,甚于情诗。

辋川,在唐代的诗歌地图上,真是一条迷雾最多,而又最迷人的山谷。

某个秋天,我开着老捷达,和朋友冒雨驱驰几千里,进入终南山,来到了辋川。是家常的山水,却少有人迹。在沦为废墟的工厂边,站着一棵老银杏,编号610122101001,传说是王维手植的。至少,王维和裴迪是在树畔徘徊过的吧。

随后,我酝酿了两年多,再用四个月时间写完了这部小说,用一笔一划的细节,去揭示这个用诗和禅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的古人。

《春山》发表后,我拍了几页发在朋友圈。有朋友留言道:“请问王维和裴迪是纯洁的友谊么?”

我的回复有点含糊:“去读王维的四册诗文集吧。我的理解都已在《春山》中。”

今天,我拿到了《春山》的单行本。夜里把它重读了一遍,惊讶地发现:这部小说里的人物,几乎都是男人。而写作时,却好像没有觉察到。

【作者简介】

何大草,1962年生于成都少城,1983年四川大学历史系毕业。出版有长篇小说《刀子和刀子》《盲春秋》《春山》、小说集《贡米巷27号的回忆》、散文集《记忆的尽头》等。曾获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文学报.新批评》文学评论奖。根据他的《刀子和刀子》改编的电影《十三棵泡桐》获东京国际电影节评委会特别奖。现执教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


何大草在为读者签名。陈领唱摄

本文刊于7月3日四川日报第11版、文艺评论版《原上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