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玛/文

80多年前的某一天,独居东京的萧红想起祖父。王鹤在《过眼年华 动人幽意》中写道:

小时候挨父亲打,都是祖父安慰她:“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1936年底,萧红独居东京时想起祖父,难抑凄伤:长大是长大了,却没有“好”。

读到此处,我黯然神伤。这个饱受磨难、没活过31岁的女人,曾对好友聂绀弩感慨,“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她看到了困境和局限,却不知道,自己到底飞了多高。也不知道,若能好好珍爱自己,一定还能飞得更高。

时光流逝,那些长大了也不能“好”的困境和艰难,生生不息。带着稀薄羽翼的萧红们,依然在种种局限里,顽强又执著地飞。这些注定要飞的女人们,她们追寻爱、独立、自由、智慧的身影,划破女性的低空,成了传奇,在历史的深处,轮回、叠映,聚合成一种神秘的感召力,王鹤深切地感受到了。

她越过时空的尘埃,去回望她们,张开敏感的触觉,贴近她们的爱与痛、梦想与困顿、苦难与激情,贴近她们的天性才华和幽微内心,去感知那些艰苦的飞越,去反思她们命运般的局限,再把一种超越的力量,传递给我们。这种回望、贴近、感知、深思、传递,专注持久,绵延不绝,王鹤以精准饱满的文字呈现它们,不觉写至《过眼年华 动人幽意》,已是她女人书系列的第五本。其间的深情,照映着传奇中的她们,衍生出了多重动人。

传奇中的她们,是动人的。

她们身处动荡不安的时代,带着觉醒的女性主体意识、勃发的自由天性和才情,带着逃不脱的情感伤痛和各自不同的人生际遇,在社会变革、战乱流亡、贫困疾病、政权迭更中奋力飞越,单薄的翅膀承载起时代命运和女性命运的双重负荷。她们的飞越,因此特别的地悲壮精彩和丰富动人。《过眼年华 动人幽意》里的17个民国才女,正是如此。她们的飞越,串起清末民初、整个民国直至民末之后的漫长历史。这些传奇作家、学者、诗人、艺术家或声名赫然的太太夫人们,无论出身世家还是贫寒人家,都被命运抛进天翻地覆的时代大变局里,在新旧制度冲突中去经历她们跌宕起伏、悲欢离合的传奇人生。有人幸运受宠如鱼得水,才子佳人兼于一身,做了太太还能做站在自己脚上的女子,名望与丈夫比肩。比如杨步伟、陈衡哲们。有人身处困境,生计艰难,梦想总是被现实戳得七零八落,伤筋动骨,撕心裂肺,不幸过早陨落。比如言慧珠、庐隐、萧红。有人身处漫长忧患,却凭借强大的内在力量,飞过岁月沧桑,绝处逢生。比如沈祖棻、梅娘、叶嘉莹。她们的动人传奇,如果淡去历史的背景,几乎是轮回的永恒的。

王鹤看到了这种轮回和永恒,她的回望,也因此动人。

传奇是她们的,过去了的,老旧的。王鹤在回望里衍生出此时此世的映照,这是她的,崭新的。王鹤忠于自己的判断与认知,凝视她们的内心和命运,以她学养深厚、凝炼干净的笔力,传神细致地梳理她们血肉丰满的传奇故事,并在对那些历史时刻、时代局限、人性局限的终极思考中,寻找她们的人生硬核和精神力量,成全了我们对她们的了解、想象与情感关注,最终完成一种生命的连接与观照。

在这种连接与观照中,王鹤与她笔下的她们,气息相通,像精神上的姐妹。这种精神血脉上的亲情,濡染与衍生出了不同时空中女人间的亲近。在这种亲近中,那些逝去的她们,变得如此亲切而有温度。那些人世的沧桑,仿佛都在我们阅读中得到了某种安抚。或者说,在我们内心深处某些甚至不被自己知晓的隐痛,在不经意的阅读中被一种透彻,深深地安慰了。

在这种连接与观照中,王鹤竖起了一面神奇的生命镜子,把丰富的女性人生范本和镜像,一一呈现给我们。透过镜子,我们看那些故人,如何度过一生,恍若自己正在经历这些奇异的人生。那些似乎已经远去的往事,总是以似曾相识的样子,出现在我们眼前,让我们看到一种前世今生和往后余生。我们对镜梳理,获得激越力量,获得镇静安妥,获得登临高处的豁然。

这重动人,在王鹤持续不断的写作中,成为使命般的鲜明标识。

回望中,王鹤总是把最抽丝剥茧的痛感,留给那些天才的女作家们,这不仅仅是同性间的生命关怀,也是写作者对写作者的动人致意。在《过眼年华 动人幽意》中书写萧红人生和创作的双重脱轨,冷静克制的王鹤竟有了一种少见的纵情。萧红野性狂放的人生惊险、天马行空的绝代才华、苍凉悲怆的凄苦飘零和令人扼腕的局限残缺,在王鹤的梳理和深思里,清晰、饱满、透彻,充满感染力,让爱怜与惋惜,经久不散,盘桓在我们内心一触即发的某处。

太多的心意难平,让王鹤更加偏爱那些修养深厚、理性内敛、内心强大、冲破了性别和时代局限的女人。在王鹤眼里,她们无论遭遇了什么无常和伤痛仍能有所持守、有所完成的“弱德之美”,是一种光芒和烛照。她们最终活出的不屈和丰饶,是一种超越和圆满。把叶嘉莹作为《过眼年华 动人幽意》一书的压轴,也正是王鹤的一种深意吧。

王鹤说叶嘉莹:

屡经战祸丧乱,饱经忧患。她的一生,更将颠沛之苦、生计之艰与生离死别、遇人不淑,都样样尝遍。她被苦难深透地浸泡过,却从一己伤悲里超拔,并臻于丰美、醇厚的大境界。

此是一层。再说时,又多了另一层:

看她的故事,不免会想到:经历困厄的人很多,大众会对其中的一部分寄予深挚同情,更会对另一部分人产生由衷钦佩——他们也曾在悲剧的泥泞中辗转挣扎,最终却凭借坚韧与热爱,以一镂一刻的精湛创造,丰富、完善了自己和身外世界,传承了一脉文化香火。

到了这一层,王鹤回望的目光,由她们而及他们。在投向绝境中积蓄精神力量的女性之时,也投向了积淀在历史中的种种文明。正是努力透过那些已经流逝的个体遭际和文化景观,去还原历史的丰满和弹性,去延续历史的肌理、血脉,去触摸那些时代的脉搏和灵魂,去释放与寄托自己对古典文明的乡愁,王鹤回望她们的写作,在寻找、深思中确认女性精神力量和自由之路的同时,也因此实现了文明香火的续接传承。那些轮回般的生存残酷、苦难困境,也因为这种续接传承的给养和烛照,呈现出了令人安慰的镇定、温暖,硬朗。让后来的我们,因为种种看见和知道,得到充足的能量和智慧,到达一种精神的广阔,有了向死而生、向痛而爱的超越可能。

此重动人,意义何其深远。

本文刊于7月3日四川日报第11版、文艺评论版《原上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