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拍四川 尹贵成 摄

向荣/文

《心安》是一部三十多万字的非虚构文学作品,以其纪实性和文学性交汇融通的流畅笔触,书写“脱贫攻坚”的时代语境中、九寨沟近百个贫困户的人生故事。九寨沟以绚丽多彩的美景闻名天下,却又曾是贫困县。《心安》的两个作者,身在九寨沟,心系贫困户。他们利用业余时间跋山涉水,走遍全县17个乡镇的贫困村,用典型方法抽样采访了百个贫困户,耗时两年写成《心安》,真诚朴实地讲述了发生在九寨沟的脱贫攻坚故事。在《序言》中,作者陈述了他们的创作意图及追求,“以贫困户为写作的对象,旨在通过现场实地采访纪录,对贫困户脱贫前后及目前的状态尽量进行客观、真实地记录还原,同时,兼顾报告文学的文学性”。读完全书,我认为《心安》一书圆满地实现了作者的创作目的和美学追求。不特如此,从文学性、特别是叙事方法和修辞策略的维度上看,《心安》有一种低调的奢华,其朴素的叙事显现出独特的审美个性,予人以深刻的阅读印记。囿于篇幅,我仅以举隅之法,就其中关于母亲的故事,略加阐释。

余慧蓉是九寨沟白河乡岩米家村的贫困户,一个77岁的老年母亲。叙述者李春蓉对余慧蓉显然抱有一种刻骨铭心的同情和理解,那是一个中年母亲对另一个老龄母亲毫无间隔的同情之理解,因此,叙事中无疑会有“移情”式的修辞笔触。但即便如此,文本的叙述仍然非常隐忍克制,绝无半点煽情之处。作者的同情和理解完全融化在人物事件真切呈现的自然脉动之中,使同情之理解成为一种贯穿时代背景、家庭境遇和个人命运的叙述情境,从而就使冷峻的文字蕴含着历史的律动、洋溢着反思的张力。贫困的经历和人在贫困中的生存意志及其可能性状态,是作者着力寻找和表达的核心主旨。余慧蓉七十多年的一生是历尽磨难、沉重艰辛的一生,面对接踵而至的生活打击,女主置身其中的巨大悲痛和绝望,作者的叙述却惜墨如金,很少直接的书写,但文本中有几个平实质朴的日常细节,看上去平淡似水,读起来却有力透纸背的震撼之力,堪可圈点。

其一,当知青女友的丈夫,把女友临死前嘱托的两百元送到余慧蓉的家时,一生眼泪早已流完的“她浑浊的眼睛里还是泛起了泪,为他们的青春、友谊、互相之间的挂念和胜过血亲的同学感情”。轻轻一个“还是”,使几十年被压抑的悲情犹如地下奔涌的熔岩终于隐忍地露出冰山一角。

其二,余慧蓉唯一的亲弟多年没见了,当他首次从成都来深山探望她时,在她身后轻轻说“你看看我是谁”。余慧蓉“连头都没抬,说:‘管你是谁,我从不看别人的脸。’”那年余慧蓉四十出头。当一个四十出头曾经都市的女人,掷地有声说“从不看别人的脸”时,这七个字的后面蕴藏着多少沉痛的人生隐秘,或许唯有心如止水的女人才会说出这种如泣如诉的话来。但余慧蓉真的心如止水了吗?晚年她在为女儿治病奔波的恍惚中跘成粉碎性骨折,而老公此时也摊上了脉管炎疼痛难忍,一个贫困户、三个大病人的医药费完全得益于新农合和扶贫工作的资助。余慧蓉动情地说:“我庆幸我们生在这样一个国家,我们家三个病人这一年用了国家多少钱?几十万啊!”世间所有的沧桑苦难,人生所有的惊涛骇浪,到余慧蓉那里,都很快融化在一条平静的生命之河中,慢慢地流淌。一个命运多舛的柔弱女人,在历尽世间的坎坷之后,不是成为一座磐石般的大山,而是一条从容淡定、波澜不惊的坦荡大河。山太硬,水从柔,因为有一种爱始终流淌在心底,那就是永不枯竭的母性情怀。这种情怀正是人们常说的寓伟大于平凡中的情怀。伟大不在高处,伟大就在平常。

作者在《后记》中写道:“他们是生活中一个个被人忽视的无名小人物,农村就是由千千万万个这样的小人物组合而成的”。扩大来说,世界也就是千万个小人物组成的大社会。中外文学史和文学传统在在表明,文学的终极精神和写作伦理,就是用真实形象的笔触书写那些被历史叙事所忽视的千千万万个小人物。而且,因为文学着力于小,文学反而变得更加强大了。

本文刊于7月3日四川日报第11版、文艺评论版《原上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