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学勤

舞蹈编导周莉亚和韩真，因为被北宋画家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吸引而去故宫观看展览，并受其启发，获得灵感，据此创意出舞蹈诗剧《只此青绿》（春晚版）。将青绿概念化为一个人物形象，以身体为媒介来写一首舞台上的诗，以中国传统绘画中的写意的方式结合诗歌中常用的联觉（通感）手法，上演了一场纯粹中国韵味的舞蹈。

青绿：从色彩到舞蹈语言再到文化的多次转换

将视觉上的青绿，转为绘画动作和画面线条、色彩的模拟（舞蹈动作），再转为审美意蕴上的青春和生命，再转为文化意义上的中国特色符号，再转为舞蹈语言中的人体运动定型（比如身体中心下倾，果断爽利的甩袖），再转为当前“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观念对中国山水画中“天人合一”理念的呼应。在不断的思维转换和艺术语言转换之中，隐喻和通感这种手法的广泛使用，使得转换得以完成。基于“青绿”的隐喻，不仅是“青绿”成为一个舞蹈的意象，而是使得主题得以深化并带给观众更多解读空间，也符合时代语境；通感，则使诗歌、绘画、舞蹈这些不同的艺术门类及其具体的艺术语言能够加以衔接并贯通。比如高耸的发髻既代表绘画中皇家画院的高贵，隐喻士大夫的独立气质，又把舞蹈演员的扮相和绘画中的高耸山峰加以结合，转化为舞蹈中连绵移动的青绿山峰；服饰上青绿两种主色调在明度和纯度上的转折变化，模拟山峰层峦叠嶂、湖水因风皱面的视觉效果，隐喻江山的丰富多彩与归力雄奇；舞蹈演员的身体往下沉，但发髻却始终高耸，不仅是对具有雅士文化之气的王希孟的致敬，更表达览众山小、山登绝顶我为峰的豪迈自信。至此，“青绿”已成为国家生命力的象征，江山就是“文化中国”的代名词。

士气：激活古典的最佳切入点

从激活古典的角度来说，中国台湾地区的林怀民的《云门舞集》、《行草》等已经探索出了一条从中国古代书法中吸取营养，甚至直接将书法中的书写动作和书法线条（运动轨迹）转化为舞蹈语言。无论是书法还是绘画，“言为心声，书为心画”，优秀的书画作品中都是作者的心灵轨迹的外化，是肉体生命和精神生命的一种体现和延续，因此找到这种生命精神，并加以吸收、衔接和转化，就能延续中国传统的生命力并再次激活古典。

士气在作品中的体现，概括为：高、静、贵、礼。瘦与高，土黄色、柠檬黄与贵，石青与静，仰望动作与礼，等等都构成联觉关系。高耸的发髻模拟高耸的山峦，瘦削的身体带来高与清静的联觉。音乐缓慢，舞蹈动作上缓慢的转身、似闭非闭的眼镜带来的“静观的冥想”；舞袖缓慢下垂既在模拟山峦与浅丘的过渡，又在营造一种“静气”——静观人生与自然的超迈之气。忽而猛地一甩袖，于淡雅宁静中透出一份持守。因此，第一，士气不是迂腐、酸儒的，而是基于王希孟作为一个国家画院的画师，因为具有非凡绘画才能而受到宋徽宗点拨、调教后爆发出旺盛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的“士气”，它是一种国家与个人的安排、服从与发挥主观能动性创造的过程，是皇家富贵之气、画工的哲匠精神与的青年知识分子作为“士”的自觉的高度统一。舞蹈编导人员找到了《千里江山图》中18岁的王希孟所体现出的“士气”，并赋予其新时代的新含义，可以让大家多重解读。第二，从中国古典舞本身的历史来说，它始终贯穿着一种礼法意识，“正人伦，传道统”，王希孟执着于青绿设色的绘事，传承青绿技法衣钵，描绘大宋千里江山的恢宏壮丽其实就是这种礼法意识的体现，亦为“士气”；今天的舞蹈创作人员将之搬上舞台，既可视为对王希孟的“礼敬”，也可视为对这一具有士气行为的重现与彰扬。

这部舞蹈作品中的士气，从形而上来说，宇宙和空间观念被植入到舞蹈语言之中，比如太极、阴阳、气化；从形而下来说，袖手、束腰、高耸的发髻等，随着演员动作的节奏和在舞台上行走的轨迹，仿若进入了一个虚拟的空间之中，一边游憩，一边畅叙幽情、细绘丹青，塑造出“名士之游”的空间，而此时的“青绿”已经从一种颜色变为了舞台上塑造出的一个翩翩名士，更进一步说，是作为具有悠久名士传统但又有新面貌的“文化中国”。同时，士气本身很难引起普通观众的共鸣，但《千里江山图》中体现出王希孟的杰出的手艺和超拔的眼光，在《只此青绿》中被无限赞许，最终与当代提倡的“工匠精神”相呼应，引起共鸣。

青春：传统文化走向时尚唯美的最好方式

如果说联觉（通感）是诗、舞、乐、画能够相互贯通的技法规律，那么青春所内含的生命力则是四者能融为一体的关键所在。王希孟是青春的身体、青春的年龄，此作品里演员们也是青春的身体、青春的年龄，青绿山水画对应是春夏之季……青春的典型元素不仅仅是反复被强调的王希孟的18岁，不仅是青绿设色，乃至于舞台的服装、化妆、道具、灯光在色彩上体现出的轻快感、明亮感，也是在暗示我们如果说士气的那个有悠久传统的精神意义上的中国，那这里就是一个走向未来的青春的肉体的中国。士气与青春，分别对应着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文人部分和中国古典文化在今天的生命力，也因此就极容易引发新时代下的“文化自信”之感；甚至可以说士气为中国文化之“正”，青春为中国文化“新”，守住士气才能守正，而没有创新则中国文化没有未来。最终，青春与国家（江山）合二为一，隐喻了当代青年的使命和建设祖国的担当之间的必然联系。

作为舞蹈诗剧，包含了展卷、问篆、唱丝、寻石、习笔、淬墨、入画等篇章，具有一定的叙事性，但春晚版截取了其中一部分，突出表现视觉上青绿设色最弄的篇章，把烟波浩渺的江河与层峦叠嶂的群山与舞蹈动作的节奏组合起来，与当前青年人的“国风”热潮呼应，引起一片叫好。从文化创意与市场运作的角度来说，类似的案例有之前的昆曲《青春版牡丹亭》。“青春”的基点有二：一是18岁的王希孟画出千古名作本身就是一个励志故事，二是青绿在通感上造成的年轻、青春、朝气之感。进一步，青春走向与它相近的“时尚”。这也是此节目虽来源于古代题材才能吸引现代年轻人的一个重要原因。同时，“中国”必须是在与西方的对比中存在的。无论是文化的源头还是舞蹈的语言和手段都来自于本土，而不是西方的芭蕾体系或现代舞体系。

此作品最大的成就是避开了宏大叙事来进行国家的隐喻，而是以颜色为切入口，含蓄隽永地“讲好中国故事”。有评论认为此作品的基本舞姿来自汉代乐舞，发饰则为汉代妇女装束，因此“汉代的舞女跳起了宋代的江山”。但基于一幅古画而进行的创意，主角“青绿”只是一种意象化的艺术形象，切不可做考据式的解读与责难。此作品应当在诗歌、舞蹈、音乐、绘画、书法、灯光等领域全方位提升审美品位，最大的问题是如何解决“诗剧”中的诗与剧的关系，尤其是“诗”如何引导或推动“剧”的叙事，以及“诗”如何以具体的视觉形式呈现的问题。比如编导在接受央视独家专访时说，大量用诗歌去引导，但舞美设计中的“心中若能容丘壑，下笔方能汇江河”如何表现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的沉稳和傲骨？这些文字在舞台上以所谓“书法”方式呈现，但这些“书法”其实就是网络流行的是广告字体或印刷字体，对作品本来营造的古典意境和所追求的审美品位都大打折扣。很多网友吹嘘的“看了此节目从文化自信走向文化膨胀”则明显言过其实。激活古典，乃至将古典作品创意转化的路还很漫长，可以说《只此青绿》是一个舞蹈艺术上良好的开始，但确有诸多不足。

（作者系内江师范学院教师，四川艺术基金项目“献礼建党百年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青年评论人才培养班”学员）

图据央视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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