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于6月19日四川日报第11版、文学副刊《原上草》版面。

侯志明/文

人生天地间,有一篇文章是永远做不完的,那就是关于自己的父母。

我曾经写过很多有关我的父母的文章,但没有一篇能写出他们的全面来,而且常常觉得越走近他们,越走进他们的心灵越陌生起来。为此常常对自己憎恨不已。今天要写的依然是和父母在一起的一些点滴往事,但这点滴,既像一把锤子,不停地击打着我的灵魂,又像一种药物,无声地注入我的血液。

2016年3月14日,又是在天府之国油菜花开的季节,年逾古稀的父母从冰天雪地的内蒙古来到四川成都。这是自我1999年入川后他们第四次来四川。前两次是绵阳,第三次是内江。

由于考虑不周,没有提前给父亲定制轮椅服务,从下机到出口,他们走了很长时间。出机场时父亲是坐着行李车出来的。看到这一幕已使我心头发酸。从机场接父母到家,已近凌晨。为了让他们住得舒适,妻子和我早有约定:只要父母来,我们住小卧室,把主卧室让给父母。

大概是十多天以后吧,有一天晚上,我回家较早。看父母房间的灯还亮着,便走了进去。母亲坐在床边,父亲已经躺下。这次来,他的身体已明显大不如从前,轻微的脑梗和早期的帕金森综合征,已给他带来明显的生活障碍和精神障碍。白天,没有人劝很少下楼,尽管电梯很方便。从外边回来,也很少坐下和人聊天,总是远离众人,或仰躺或独坐。见我进来,父亲也坐了起来。

我说:“爹、妈,来半个月了吧,哪也没去,明天周六,咱们出去玩玩吧!”

父亲没开腔,母亲问:“到哪儿?”

我随口推荐了几个地方,比如宽窄巷子、锦里、杜甫草堂、武侯祠、春熙路、太古里,我还介绍了每个地方看什么吃什么。

听完我的介绍,母亲没说话,父亲却直直地看着我(帕金森的典型表现),坚决地说:“哪都不去!去你上班的地方看看。”

“去哪?”母亲或者没听清,或者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道。

“去他单位看看,他上班的地方。”父亲重复道。

“啊?啊!”这当然很令我吃惊,甚至有点不知所措!

去我单位?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我工作三十多年了,父亲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要求,无论我在辽宁的虎石台还是沈阳,无论在四川的绵阳还是内江!他虽然去过这些地方,但从来没有提出过到我单位看看的要求,也从来不知道他的儿子具体在哪里上班?儿子上班的地方是什么样?最多是闲聊时问问而已。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带父亲去看看他儿子工作的地方。他这样一说,我先是吃惊,继而有点自责有点心酸:其实父亲不管到哪里,他肯定都有这样的想法,他没有说,可能怕给我添麻烦,可能怕我不高兴,可能觉得还有机会,可能……但他这次断然决定,其实说明父亲的想法变了,他可能觉得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不想错过,他甚至不想考虑别人的意思。这是我少见的父亲不征求他人的意见就做出的不容商量的决定。

我点点头:“好,就去我们单位。您也确实该看看您儿子在哪儿上班?怎么上班的?好不好?”我逗父亲说。

父亲显然有点高兴。

第二天,我和妹妹陪同父母来到了我的单位。

周末的早晨,似乎整个城市都在睡懒觉,车辆稀少,人也不多,道路仿佛变宽了很多。天气也好,太阳朗照,风尘不动。

父亲很高兴,在我们这个号称电影公园、城市文化地标的园子里,一边走一边听我介绍,并不时问一些问题。当我面对父母回答他们的一些提问时,忽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情绪:我给大大小小的官员、领导、老板、朋友介绍过若干次,但居然是第一次给父母介绍。真有点感受异常,心情复杂。由此想到,我们一生中几乎天天要做很多重复的事,但有几件是做给父母的?比如参观,比如迎来送往……而且在做这些事时总能保持虔诚、耐心、谦恭,和颜悦色、不厌其烦,但在父母面前可曾常常有过?

可能父亲感觉所到之处都值得留影,便主动招呼我们拍照,这在过去是少有的。

参观完园子,走进办公楼,缓缓地上到二楼,来到我的办公室。父亲这儿看看,那儿瞅瞅,这儿拍拍,那儿摸摸,然后坐到我的办公座椅上。

我倒了茶水递过去,他一边喝水一边看向母亲,良久才问:“你想到过没?”

母亲说:“我做梦也梦不到!”

然后转向我,很严肃:“这么大的地方,都你管?”

我说:“是。”

“有多少人?”

“三千多人吧。”我回答。

父亲表现得很吃惊:“这么多人!”

我开始纳闷,父亲今天哪来这么多问题。

“他们都听你的?”父亲又问。

“我们是总公司,总公司下面还有分公司,分公司下面还有子公司。就像您有儿子,儿子也有儿子。您管到儿子这一层就行了,孙子们就让儿子们去管。”我近似开玩笑地回答着父亲的问题,“事是商量着做,他们听我的,我也听他们的。”

“有人管你吗?”父亲简直是在发连珠炮。

“有。上面还有管我的,再上面还有管管我的领导。”我在用绕口令的方式回答着父亲的提问。

“噢,有人管好!”他终于不发连珠炮了,语气缓了下来,并向后仰躺下去,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和父亲很少有这样的对话,而且是拷问式的对话。

这是父亲第一次到我的单位,不曾想也是最后一次。因此我至今难忘。

我甚至一天天地感觉到,内向的父亲,不爱多言的父亲,提出这样的问题,绝不是当时的即兴。这些问题肯定多少年来、多少个不眠之夜一直不停地啃噬他,一直反复地追问他,一直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他也肯定一直在找一个他认为特别合适的场合来提这些问题说这些话,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场合?它包涵的意思我也是一天天地深深理解了的。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的进步、升迁只给父亲带来骄傲,其实不然,同时也给父亲带去很多的焦虑、不安、操心。他问母亲的那句话,其实也是在问我!他哪都不去就想来这里,说明他此行早已确定。即使我不问,他也会提出来。所以才那样的毅然决然。在提完这些问题后长长地嘘的那口气,也许在他的胸中郁积多年,甚至是从他看来,儿子不再是一个普通儿子那天起的!而我似乎从来不曾想过。我忽然觉得,天下大多数的父母并没要求儿女非做多大的官,非发多大的财,但所有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子女健康、快乐、平安!懂得这样一个如此简单的道理,我居然是在知天命若干年并有了子孙之后。

天地君亲师,中国人耳熟能详,原因是这句话挂在中国人嘴上已有两千多年,意义之重大,自可想象。但这其中父母的生养是根本,深根蟠结,直到此时,我已年过半百才若有所悟。

父母这篇文章,生为人者,大抵是都需要认真做的!

(文章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