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文

本文刊于四川日报6月12日第11版、文学副刊《原上草》版面。

每到麦收时节,我的心魂就被苍茫的川西平原勾去了。我会选择小满时令,如一尾鱼一样溜出栖身的城池,游入海浪般幽深的田园。那些密匝的植株,颗颗籽粒恰抵丰腴佳境,其包浆的韧度和水份正当火候。前茬庄稼刚上坎,后茬新秧追着脚跟就插下田,衔接上毫厘不爽。汲自井泉的溪流滴水如金,自然是盈而不溢的哺灌。乡村大地上,一切都恰如其份,刚刚好。虽然那里没有一寸耕地归属于我,我无缘置身田垄去挥镰刈麦,躬耕插秧;但我觉得,一个由五谷杂粮喂养出来的血肉之躯,此时融入农时更替的原野之中,扩张自己的视听,饱揽田间风物,沐浴自然天光,为正在离土遁入生命涅槃的麦粮们致一个送行的注目礼,是一种必要的灵魂拨弦和内在洗心。

油菜已先一步归仓,零星的早秧田如同嵌在陇间的晶亮镜片。纵目所见,更多的是收割中的麦地。我特别留意观察过麦子从青涩到成熟的嬗变过程,那是没有仼何一种农作物能与之媲美的。在一个月左右的天然催熟期里,麦子们像是经历了一轮又一轮淬火冶炼:起先是由墨绿中透溢出些许鹅黄,其色质似若青铜;继而濡色日深,渐渐镀成灿烂的栗金:最后又悄然褪色,淡泊成宁谧的白银⋯⋯

此刻,我伫立于一大块麦地边与它们对视。麦子具有世袭的绅士风度,直到老成仍保持着挺直的身姿。穗头却微微低颔,相互彬彬有礼,仿佛在集体肃立静候一场典雅的音乐盛会。然而,隆隆而来的却并非华丽乐章的前奏,而是一台台形如战车的庞大收割机。机手是来自中原的黑脸庞麦客,他们傲然站立在机位上,衣袂翩翩驭车步步逼近,似若在操控一场势不可挡的战事。灭顶在即,麦子们却一任坦然,毫无惧色。螺旋齿轮迎面裹卷而来,一瞬间,鲜活的麦穗被抽离秸杆,在钢齿铁牙的机体内完成精准的碎穗、脱粒、去壳、扬尘。当其从另一端口倾泻而出时,已净身为千籽万粒赤褐的玑珠。接下来,它们将经受连日曝晒,然后被送往乡村动力站,研磨成纯白的面粉。再往后,它们分道扬镳,依凭偶或的机缘变身为馒头、大饼、挂面、水饺、面包、西点或更繁多的花样。最终,都源源地滋养了世间俗人的肠胃,转换成延续人体生命的原动力。毫不夸张地说,一份麦粮养活了大半个世界!那些残留的麦蔸、秸杆、穗瓤、壳麸,它们也各有妙用:或就地还田沃肥,或被收集用于合成制造禽畜饲料、纸张、纤维板、新能源基材⋯⋯

一株麦子从头到脚都献给了人类,可谓功莫大焉。但我却从未曾听闻有人专门给它们竖牌坊,立碑传。关于“麦”的描述,现代《汉语辞典》里只有寥寥几十字:麦,草本植物,秆直立,中空有节。子实椭圆,腹面有沟,供制面粉,主要粮食作物之一⋯⋯遣词完全是白描,咂不出丝毫感情色彩。麦子先天短缺口舌,当然无计也无心为本族争讨什么名望功德。它们将自己的生命走向和最终归宿视为大道自然的轮回,秉持平和的心性坦然接纳,随遇顺应。

一茬小麦从垄亩上被收割了,麦粒变成各种美食由我们怡然受用,残存之物被悉数“利废”,这象征着它们此生的有形之身从此灰飞烟灭。但细细一想,作为生命的能量波流,它们何曾坠入“虚无”?它们经我们的口舌肠胃源源输入我们的肌体,潜移默化之后,与我们的骨血融为一体。我们每一块突起的肌腱,每一寸增高的身体,每一朵绽放的笑容,每一点滴闪光的情商智商都蕴含着它们不可或缺的因子。完全可以说,麦子穿越了时空维度,将其草本生命与人类血肉之躯对接贯通,物我浑然一体了;或者说,我们也是这大地之上麦子蓬勃生长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我们的每一寸成长,都隐喻着小麦的分蘖拔节;每一个举止,都投映着麦禾的伸肢展叶。我们与麦,原来是如此经络相联,灵魂相附,命脉共搏!⋯⋯

收回遐思,我俯下身,轻轻摩挲着面前尚未收割的一簇麦穗,心中泛起阵阵温软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