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忠佩
晨曦擦亮轮溪河面的时候,河埠上的捣衣声就起了。随着“笃笃”的捣衣声,轮溪宽阔的河面在一段段地唤醒。像往日一样,我早早地来到河边散步,一是为了观赏几只白鹭飞翔河面上叠成流动的双影,二呢,感受家乡的日子如河水般缓缓地流淌,以及接踵而至的春汛气息。
轮溪,既是古老的村名,亦是环绕村庄河流的名字。像轮溪水雾的氤氲,河流、拱桥、古樟、水井,以及蜿蜒的石板路,还有鳞次栉比的民居,既是村庄从唐代走来透出的面孔,也是一条河流岸边集合千百年“渔樵耕读”的召唤。在我看来,路亭、茶亭、水车、油榨坊、碾房、天香院,以及大训堂都是时光深处的连接点。如果按照时序排列起来,所有的人文景观俨然轮溪鱼儿集群一样自然顺畅。
而我,还有像我一样走出了村庄的人呢,有时感觉好比是离开了轮溪的鱼。
在村里,若是按照村庄宗族字行去排辈分,邻居“弄鱼标”的年龄虽然比我大一肖,辈分却比我小一辈。据说,几年前弄鱼标网鱼的网格已经从四指三指换到了二指,甚至是一指半。结果呢,河面上再也没有看到鱼儿集群的景象了。好几次,我回到村里,问弄鱼标是否有渔获,他总是一脸的无奈与茫然。
记得前年的时候,村里就宣布轮溪全面禁渔了。在弄鱼标家里,火篮靠柱搁着,锈了,与废弃的渔叉一样,成了时间的作品。是老屋的天井,让他家的堂前显得偏大,而火篮与渔叉却越发孤伶。渔网呢,缩在渔篮里,停上了灰尘。对于渔具,弄鱼标与我一样,成了看客。尽管,他曾经是一位打渔的好手,竹排和木船还泊在河边,而河流全面禁渔,已经不允许他再去河里一试身手了。
像“渔户”之类的词汇,在村里是不会出现的。父老乡亲欢喜把打鱼捕鱼的村人称作“弄鱼”的,后缀上名字就是绰号,更加明了。比如:弄鱼林,弄鱼盛,弄鱼康,弄鱼标,叫起来,亲切、上口。无疑,这样的排名前后次序,也是村里捕鱼手艺的传承谱系。无论织网、撒网,还是绑滚钩、放钓,如果没有娴熟的手艺,那是很难去捧这个饭碗的。
不料,开春那天,弄鱼标心里还是痒痒的,他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撑着竹排去放网了,结果让村里巡河员给逮了个正着。弄鱼标的渔网被没收了去,他却没有争吵发怒,毕竟,自己理亏在前。见面时,他拿起一副滚钩无奈地对我叹道,人呐,不服老不行。想想,曾记少年骑竹马,不觉已是白头翁。再说,人图名,虎图形,何必呢。
弄鱼标一番喟叹,勾起了我如烟的往事。
人高大,皮肤黑,络腮胡,不苟言笑,是我少年辰光就对弄鱼标埋下的印象。不仅我,村里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年伙伴都怕他。每每,一听到弄鱼标竹篙挑着渔网和渔篮咕咚咕咚的脚步声在巷口响起,大多作鸟散状。
弄鱼标都老了,轮溪也不是原来的老样子了。轮溪石碣,俨如村庄滚动的喉结。石碣的上首,是琢林前,下首便是塘下,上下连起的河段称江思坑。下游,便是清华水库。平时,轮溪碣上只有一匹水,咕噜噜地往碣下跑。春水一动,碣上就有了急吼吼的湍流,石壁潭更是幽幽的,深不见底。每一个在轮溪河边长大的村里人,都有过在河里表现的机会,游泳,扎猛子,弄鱼,捉虾。往往,这样的表现,只是少年同伴之间的游嬉,抑或较量,弄不好,还会招来大人的打骂。如果不是弄鱼标水性好,救得及时,说不定“扁嘴强”就沉入石壁潭溺亡了。
其实,我家也有像弄鱼标家里一样的火篮,那是我少年时与叔叔夏夜装渔床装扳罾用的。母亲告诉我,那火篮是请村里“铁匠张”打的,疏离的网格,成半球状,只要夜里加上松明点燃,就可以照明了。少年时,轮溪的夏夜与渔火一起亮起来的,有流萤、星星,还有月光。老话说,钓鱼弄鳖,没有一碗,也有一碟。何况,那时河里鱼虾特别多,夜里去碣上碣下装个渔床与扳罾,家里的餐桌上就有了一桌河鲜。鲫鱼、鲤鱼、翘嘴、赤眼鳟、黄丫头、河虾,还有河蟹,都是常见的品种。偶尔,也有乌鳢、鲶鱼、鳜鱼。夏秋的夜晚,以及夜里点亮的渔火,经年丰富着我的乡村生活。我不止一次想过,轮溪上那一盏一盏的渔火,是否也像大地上的种子一样,经过了冬天的深藏与春天的孕育呢?
弄鱼标,还有水雉与啄鱼鸟,应比我更知道轮溪夜里的静,一条鱼儿跃出水面的声音,是那么地清晰。清明前,倒春寒,风中带着寒意。河面上呢,显然是看不到夏夜或秋夜那漾开天上星光的景象了。而轮溪河边,有了望樟楼与农家小院的灯光,还有弄鱼标木船上的渔火,我在家乡河畔散步也不至于迷路。想想,家乡村庄的日子如流水,年复一年的春天又何尝不是呢。虽然,我已经离开家乡的村庄多年,但在我的心目中,家乡夜晚那点亮一盏一盏的渔火,以及过往的人和事,都是暖心的细节。是的,只要轮溪的夜晚有一盏一盏的渔火亮着,就有了村庄一条河流的鲜活与温润。

本文刊于四川日报5月15日第11版、文艺副刊《原上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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