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日报·川报观察“凉山战报”前方报道组

5月,昭觉县支尔莫乡阿土列尔村(“悬崖村”)里唯一一棵“哈尔古”(彝语,一种野果树)的果子成熟了。红红黄黄的小浆果,蓝莓般大小,一簇簇挂在枝头。摘下一颗,含在嘴里,有点酸有点甜,果肉很少,味道很长。

“哈尔古”树下,就是巴耕阿里的家。除了拥有村里唯一的“哈尔古”树,她家拥有的“唯一”还有很多:唯一有冲水设备的卫生间、唯一的“卫生家庭”、唯一的保险柜……

众多的唯一,让巴耕阿里在村里显得与众不同。而只有走进她的家,才会深切感受到这种不同:

地面一尘不染,猪圈每天冲洗,几乎闻不到任何味道,小院成了很多游客到“悬崖村”住宿的首选,只有她家住满了,客人才会“外溢”到别的人家。

恬静的日子,因为易地扶贫搬迁,不得不告一段落。5月13日,是“悬崖村”贫困户搬家的日子。作为建档立卡贫困户,巴耕阿里也是搬迁户。

为了这件事,村里一下子涌进了上百名记者,首先把巴耕阿里家“填满”。

她担心的是,伴随着村民的离开,这个村庄是否会陷入一去不返的凋敝?期待、担忧、困惑,多种复杂的情绪弥漫。

告别前的最后时刻,一幕幕往事涌上巴耕阿里的脑海:那是一幕长达30年的连绵画卷,关于一个女人与一个村庄的融合与“决裂”……

巴耕阿里的家。王云 摄

嫁入:14个男人接力,从山脚到山顶接力背负前行,把巴耕阿里背进悬崖顶上的村庄

今年是51岁的巴耕阿里嫁入悬崖村的第30年。

时光跌跌撞撞,春夏秋冬轮回了30次,但是在她记忆中,30年前的那一幕依然清晰如昨。

同样是一个初夏。21岁的巴耕阿里的婚期到了,接亲的队伍绵延一里路,吹吹打打异常热闹,但是她的内心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甚至还有几丝不安。

原因只有一个:未知。

新婚开启的是新的生活,但是她却一无所知,新郎长啥样,新家在哪里,条件怎么样,一切都是未知数。

山一重水一重,娘家雷波和婆家昭觉原本一衣带水,但那天出嫁的路似乎特别长,走过了几段平路后,随即开始爬山。

为了迎接新娘,村里准备了14个精壮的小伙子,从山脚到山顶,接力背负前行。一路上,巴耕阿里看到了那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陡峭的山崖,看到了悬崖上藤蔓做成的梯子,很多时候,她吓得闭上眼睛。

“那感觉,跟电视里演的土匪抢上山当‘压寨夫人’一样。”有好几次,巴耕阿里都想从那些汉子们的背上挣脱下来,逃回家去,但是爬到中途,下也下不去啊。

没有机会感受新婚的欣喜,年轻的巴耕阿里就这样被“丢进”了悬崖上的村庄。

即便逃回去,也不会被世人接纳。巴耕阿里的丈夫叫某色达体,算起来,是自己一个远方亲戚,早在几岁的时候,父母们就已经帮他们敲定了这桩婚事。

父母之命,岂能违抗?至少在凉山当年,这很难。

失落:条件差太多,就像时光表盘被调慢了20年,与悬崖相处,从学习走路吃饭开始

在漫长的攀爬之后,30年前那个夏天的午后,巴耕阿里终于被迎进了“悬崖村”。与周围人脸上洋溢的笑容相比,眼前的村庄让人太惊讶了:破败的房屋、陡峭的山崖……

怎么说呢?就像是时光表盘一下子被向后调了20年。巴耕阿里说,自己娘家虽然也在农村,但条件要比“悬崖村”好太多。

巴耕阿里家屋后的"哈尔古"。华小峰 摄

这种好体现在多方面:一是道路好,从有记忆开始,娘家就通公路,能够坐客车,而“悬崖村”不仅没有公路,连羊肠小道都没有。

二是伙食好,巴耕阿里的妈妈是乡村教师,还是村里的妇女干部,有固定工资,所以,从小家里都能吃大米饭,但是“悬崖村”直到这些年才吃上大米饭。

三是环境好。同在农村,但是妈妈特别爱干净,家里随时一尘不染,相比之下,“悬崖村”差太多,很多家庭甚至人畜混居。

正是因为这样的落差,初来乍到的巴耕阿里像是村庄里的“另类”,而融入的过程,首先从学会走路、吃饭做起。

“咋不难受呢?”说起往事,巴耕阿里感叹不已。她清楚记得,刚嫁进村那段时间,她经常以泪洗面。这甚至让她怀疑,似乎命运始终在捉弄她。

的确,巴耕阿里太不幸了。10岁那年,妈妈就患病去世了,紧接着,七兄妹中,大哥27岁去世、二哥、大姐、二姐、三姐,都在10多岁去世……原本拥挤不堪的家庭,一下子空了。很多人甚至怀疑,悲剧还会继续延续。

庆幸的是,“死亡之神”抽身远去,留下了巴耕阿里和妹妹相依为命,直到她出嫁。

正是因为这些痛苦的往事,巴耕阿里很早学会了抽烟,并一直到今天。

巴耕阿里在家里劳动。华小峰 摄

融入:四个孩子相继出生并长大成人,幸福开始在这个云端上的村庄升腾

1994年,巴耕阿里的大女儿某色雄西出生,随后几年,两个儿子和小女儿相继出生,原本小俩口变成了六口之家。

孩子多了,欢笑就多了,日子虽然一如之前的辛苦,但也其乐融融。以上学为例,“悬崖村”小学在山脚下。

每天,夫妇俩都要一早用绳子“捆”着孩子,开始一场“生死之旅”:沿着藤梯把他们送下山,晚上再上演一次。无论再苦,他们都要送孩子上学。

让他们骄傲的是,孩子的成绩都不错,尤其是小女儿某色拉作,今年17岁,在昭觉县城读初一。小学的时候,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

走进巴耕阿里的家,墙壁上贴满了某色拉作的奖状。

孩子苦读,夫妻勤耕。30年来,夫妻俩一直在家里的10来亩地里忙碌。“悬崖村”虽险,但是土地肥沃,阳光和水源都充足,种什么有什么。

旧社会,这里还曾种过鸦片,加上与世隔绝,战乱、土匪都不会侵扰,那时候的“悬崖村”,是令人向往的所在。

结婚后,巴耕阿里夫妻俩每年都把土地打理得井井有条,一部分种玉米,一部分种土豆,还有零星地块种花椒,玉米土豆人吃,还可以来喂猪,所以,家里常年养一头母猪。

和外地不一样,当地人养猪,肥猪是不具备商品属性的,因为根本运不出去,只能自己吃,反而是小猪可以运出去,也可以在村里卖,所以,母猪算是家里的摇钱树。

大自然还有更让人惊喜的馈赠。这些年,巴耕阿里家里每年都会收到一箱或两箱的蜜蜂。养蜂对于“悬崖村”来说,可以算最省事的赚钱方式,放个蜂箱在村后悬崖下,每年五六月蜜蜂进来,然后默默采花、酿蜜。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只等9月之后,掀开蜂箱的一刻,一箱黄澄澄的蜂蜜就出现面前,几乎不用付出劳动。

种地、养猪、养蜂,多管齐下,一年一两万的收入就到手了。靠着这些收入,夫妇俩养大了四个孩子,如今三个孩子都已经成家,只剩小女儿在读书。

更大变化在2017年后,伴随着“悬崖村”因媒体报道的突然走红,到村里的游客飙升,“五一”、“国庆”期间,甚至有几百人,这为“悬崖村”注入了新活力。

小卖部、民宿、直播等村上“新业态”,正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2018年4月,巴耕阿里办起村里第五个小卖部和民宿。爱干净的习惯成为“品牌”,使得她家生意格外好,最多时候小卖部一个月就能赚两三千。

除了爱干净,还有另一个原因:别家蜂蜜每斤卖150元,她只卖100元;别家土鸡做好一只300元,她只卖260元。

最近几天,“悬崖村”搬家,家里顾客盈门,吃饭、住宿,加上一些零星消费,收入不错。

因为这些,巴耕阿里突然发现,被很多人“嫌弃”的“悬崖村”,突然可爱起来。历经30年的融合,悬崖村已经成为她生命的组成部分。

告别:因偏头痛5年没沾酒的丈夫某色达体,摇到新房号码那晚,喝高了

搬迁的决定来得有点突然。

在这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悬崖村”是定位为不搬迁的,而是借助当地高山、峡谷、河流等独特的资源,通过大力发展旅游业,就地脱贫。

形势在变。一方面是因为旅游业发展自身需要较长周期,另一方面是脱贫攻坚必须解决住房有保障问题,这项工作也是时间紧任务重。在此背景下,当地政府决定,对“悬崖村”内的建档立卡贫困户实施易地扶贫搬迁。

消息在今年春节前后被证实。从那以后,夫妇俩就一直在等待进展消息。4月底,他们接到通知:去县城抽签分房。

摇到房号后,丈夫某色达体兴奋不已。在那之前,他因为偏头痛一直没沾酒,但是那天晚上,他破例了,一口气和邻居喝了三瓶啤酒,还有一些白酒。

他喝高了。

因为大女儿某色雄西户口还没迁走,巴耕阿里一家现在有四口人,分得一套100平方米的房子,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相比之下,现在他家的房子只有几十平方米,而且是几十年的土坯房。两相对比,差距是云泥之间。

能从阴暗逼仄的土坯房搬进宽敞明亮安全的楼房,一家人甭提多开心。最开心的当数小女儿,她不再每个月花80块钱车费在学校和家里往返了。更何况,还要爬那个又陡又险的钢梯。

看到那么漂亮的厨房和卫生间,巴耕阿里做梦都想不到。

开心之余,也有迷茫:房子倒是好了,靠什么生活?夫妇俩都年过半百,在县城找个工作,难度太大,而一家子吃饭、上学都要花钱。

搬新家的快乐很快被接踵而来的担心冲淡。安居与乐业的两难如何破?这是夫妻俩都在头疼的问题。

搬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但解决之路还没想出来。搬家肯定是必然的,但家里的牲口和土地也不能丢下。

“咋办呢?”思来想去,最后,他们终于达成一致:夫妻两一个人先去把新房钥匙拿到,然后回来继续种地,等今年彝族新年后,两人轮流在新家和老家之间往返,实现兼顾。

其实,在“悬崖村”,作出同样打算的还有很多。

告别很难,留下也不容易。伴随着搬走的人越来越多,人退林进,山里的猴子野猪一天比一天多,白天猴子,晚上野猪,轮番袭扰庄稼,烦恼不已。

很多人担心,“悬崖村”会不会就此变成“空心村”?对此,当地人倒不以为然,因为,毕竟搬走的是只是84多户贫困户,其余80多非贫困户还在村里呢。

或许,许多和巴耕阿里一样的彝族妇女,他们与“悬崖村”的故事,还将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