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文化名人流沙河先生在85岁生日之际,又完成了新一部著作《字说人生》。
众所周知,沙河先生一生致力于传统文化的研究与传播,在腾讯“大家”上讲《诗经》很受追捧,在成都图书馆的多次讲座也座无虚席。他对传统文化到底有哪些独到体验呢?他是怎么做到,在网络时代把传统文化做出这么好的传播效果呢?
川报观察独家对话流沙河先生,并邀请他的学生石地先生做点评嘉宾。
文/川报观察特约作者 黄微
用“字”来讲一个人在大动荡年代的人生故事
川报观察:听说先生的新作《字说人生》杀青,恭喜恭喜!您是用“摆龙门阵”的方式在普及文字学知识吗?
流沙河:是有这个想法。我觉得,一个人在大动荡的年代里边的人生故事,本身就是很有意思的。让读者跟随一个身世坎坷、经历丰富的人,到那个时代去走一趟,既可以了解历史,也可以多认识一些常用汉字的源流变化、来龙去脉 ,或许还是有点意思的吧?
石地:就文本而言,《字说人生》将文字学的造诣、对上一个世纪之交的历史关切和通俗灵动的“龙门阵”方式融为一炉,很有特色。探其底蕴,则是展示文化瑰宝、传承民族传统的责任感,是一种“责任激情”的驱使。
就我所知,沙老的眼疾近年加剧,特别畏光,平时老友聚会,大家都尽量不开灯,予以照顾。这使得沙老的写作日渐困难,老人家甚至感叹过“已经写不动了。”但是,一旦有了创作的灵感,他又奋不顾身,百毒不侵一般。我认为这就是“责任激情”使然。《学记》曰:“鼓无当于五声,五声弗得不和;水无当于五色,五色弗得不章;学无当于五官,五官弗得不治;师无当于五服,五服弗得不亲。”我以为,用这段话来诠释沙老的“责任激情”之于其笔耕不辍、新意迭出,非常恰当。
流沙河讲座现场
我写不来畅销书,但是好像读者很抬举我
川报观察:您的旧作《书鱼知小》、《文字侦探》和《诗经现场》今年也都重印了,说明您的文字有持久的生命力啊!您是怎么做到的呢?
流沙河:文字的生命力,是文化积淀和思考的结果。我这个人没有什么本事,只是在这个方面有所认定,有所追求。我写不来畅销书,但是好像读者很抬举我,确实有好几本书常销常印。我要感谢读者、感谢出版社对我的认可。
石地:时风追捧“畅销”,犹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文化重在“常行”,参天地之造化、与心魂同远行。前者有相当多是捕捉的机敏与际遇,而后者需要对文化的沉潜和贯通,所谓“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沙老的写作之所以属于后者,盖源于此。
有成就感比吃啥补药都强
川报观察:除此而外,沙河先生今年还有特别高兴的事吗?
流沙河:我这个年龄,对很多事都习以为常了,哪里还会“特别高兴”呢?没有。
川报观察:怎么能没有呢——您的“诗经点醒”质疑往古旧说,推陈出新而绵密通透,在腾讯“大家”上很受追捧;李克强总理来四川一趟,买了您的那本《老成都——芙蓉秋梦》,街谈巷议一时风靡——这些都是一个文化人很出彩的成就啊!
流沙河:我对《诗经》有一些自己的心得,觉得前人的有些讲法是不通的,需要重新解读,正好腾讯来邀请我,我就试一试,看看我自己这些新的理解是否成立。也就是聊备一说而已。至于李总理买我的书,我当然要感谢他,就像感谢所有自己掏钱买我的书的读者一样。
石地:确实,一个文化人的成就感,固然和别人的接受程度有关联,但究其底里,还是孔夫子说的“古之学者为己”,否则就容易追逐潮流、流于肤浅。沙老在他的《文字侦探·题解》中说:他非常感谢读者,因为“读者看我怎样破案,我便洋洋自得,有成就感。心情舒畅,就延年益寿,比吃啥补药都强。”有人评论说这是很好的文化姿态,我对他说:这是一个文化老人的心声。
成都,我生于斯、长于斯、颠沛于斯、陶然于斯
川报观察:有很多读者和我一样,从这本书里读到了您对成都这个城市的感情,说您对这座城市有一种迷恋、沉醉,不过分吧?
流沙河:我不用那么夸张的词。但我对成都确实是非常有感情的。我生于斯、长于斯、颠沛于斯、陶然于斯,我的母亲辞世前不久,还带我去当初生我的那个街区旧址,踏寻旧踪,环测步量,告诉我出生的“床位”……一个人对这样的地方,怎么能没有感情呢?
川报观察:回看老成都,再看看今天这个迅速崛起的国际大都会,二者的差异太大了。您对这种差异,更多的是欣赏还是感伤呢?
流沙河: 我是老人了,比较恋旧,对日新月异的东西,更多的是一种陌生感。《古诗十九首》里面说:“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这个离我的心境更近一些。我欣赏的还是文化积淀更厚重、更深沉的东西。新与旧,大与小,我不大注意它。
不要对旧的东西太轻视、太怠慢
川报观察:如果暂时放下过往和恋旧,您对未来的成都有什么希望和期待?或者担忧和告诫?
流沙河:我是个安守书斋的人,思考都集中在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对很宏大的事情,关心不多,说不上有什么希望和期待,也没有资格告诫谁。担忧有时倒是有一点:不要为了搞新的建设,就对旧的东西太轻视、太怠慢了。文物里面有历史,也有很多代人的感情,这些感情不会因为老人的离去而消失的,它起码会通过遗传基因,通过文化故事和传承,留在这个世界上,在寻常人们看不见、意识不到的地方,发挥着作用。这些作用是很大的,很顽强的,我们要重视它,要珍惜它。
石地:大概是世风所致,现在我们谈得比较多的,是各种各样的“能力”,沙老对老成都、对过往“故物”的留恋,让我想到“底蕴”的重要。恋旧不是泥古,更与落伍无关。其内里是温润敦厚,其表现是持重深沉,它和鲜活的创造力绝不矛盾。温润是其情感底色、心胸襟抱,鲜活是其文思才华、能力表现。人若毫不恋旧,其情感必趋轻佻,无深沉、厚重之可能;人若不能创新,则其能力必限庸常,难有出色的贡献。《论语》说古之君子“望之俨然,即之也温。”沙老就常常给人以这种感觉。
我喜欢诗,喜欢写得好的诗
川报观察:《老成都》让我们看到您对这个城市真是了如指掌啊。您还在别的领域里投注过这么多精力和感情吗? 比如诗歌。
流沙河:我已经很久都不写诗歌了。
川报观察:您不可能和诗歌就这么“一刀两断”吧?您早年的文化耕耘,基本上是围绕着诗歌的——创作、编辑、介绍、赏析,您现在不也还在为大家讲诗歌吗?您对自己在诗歌领域哪一方面的工作,最为满意(或者说回首无憾)呢?
流沙河:我喜欢诗,喜欢写得好的诗。我现在主要是为大家讲我们中国的古诗,希望能从《诗经》讲到唐诗宋词。有时候也会向大家推荐一些当代诗人的诗,比如台湾的余光中先生。我自己的东西,不值一提。
石地:沙老轻看自己在诗坛的耕耘,一是他的参照物很高、很厚重,另一方面也有过谦的成分。且不说他曾获得的那么多各种各样的诗坛奖誉——最早是五十年代初期的,最近的是今年的“新诗百年·我最喜欢的田园诗人”;还有一项“优秀青年诗人”的国际大奖,因为那是在“流沙河”的名字因《草木篇》闻世之前,所以现在很少有人提起了,就是一本《流沙河诗话》,在诗歌美学上就自出机杼,有前无古人的成就,比如对“十二象”的探索,还有从“选题”、“结胎”到“动情”、“组象”、“跳层”、“结尾”的“十二谈”创作分析,我以为其诗学价值不在《人间词话》之下。当然,我是沙老的学生,或许有偏爱之嫌,敬请有心人取该书而读之,指我谬而批之。
恢复正体字不是“复古情节”
川报观察:您近年来出了好几本文字学研究方面的专著,引起海内外华人文化圈的热议。可也有人说您没有重视广大群众对新文字形态的接受,有一种 “文字复古”的心结。对这种说法,您能回应一下吗?
流沙河:我在这方面做的工作,谈不上“专著”,只能算是普及性的读物。若能引发大家的关注,我很高兴,也欢迎各种意见和批评。
对于“广大群众”的接受问题,我不知道有谁去做过这个方面的调查统计,统计的样本有多大?是否有合理的分类抽样?学术问题,恐怕不应该用多数少数来决定,还是要讲理据、讲钻研。用研究心得和学术传承来说话,应该更合适一些。再说,我也从来没说过,要大家马上就全都用正体字,这是不能够一步到位的事情。需要循序渐进。但是,对这件事该不该做、正体字和简化字有没有本质区别,这种思考和讨论,是决定方向的事,是不能含糊的。
我正在读《中国文化》2016年春季号上第一篇文章《恍惚的伦理》,作者杨儒宾,台湾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文章很好,惜为刊物编辑人员所误。如果我们这边不被简化字把脑经搞混,怎么会把《庄子》的“鬼神来舍”错排成“鬼神来捨”呢?怎么会把公孙龙错排成公孙尼呢?再举一例:正体農字,从曲,筁是蚕簿,農妇;从辰,蜃是蚌镰,農夫——“農”字造得多好!被简成“农”,完全没有原来的意思了,还容易出错。
川报观察:既然恢复对“正体字”的尊重很难一步到位,那么,您设想过什么具体的方法或步骤吗?
流沙河:我们这么好的汉字,这种在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文化遗产,也是我们祖先智慧的活化石,它是带着生命和温度的鲜活的遗产,对我们这个民族,甚至对全世界来说,都是非常宝贵的、很值得珍惜的,这不是是什么“复古情结”,至少汉字输入法的快捷、汉字表意的简洁有效,都在说明我们祖先造字的智慧是深刻的,是遗泽久远的。
“汉字拉丁化”是一种历史的误导,简化字是往这个方向上错走了一步,刹车转身,完全来得及。
当然也不能搞急刹车。我在很多场合都讲过:可以首先要求大学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包括对外汉语交流领域,也就是这方面的工作者,要认识、讲授、强调正体字,同时应该在各种正式场合,比如政府文告、社会管理机构的标志、招牌这样的地方,恢复正体字。这就是一种引导。我们可以用“写简识繁”来过渡。
实际上,我们现在和港台同胞、海外华人交流时,不都需要这样做的吗?这是很好的开端,我们只需要理解它的意义,稍稍推而广之,就是往正确的方向迈开步子了。
石地:就我的了解,沙老绝不是守旧复古的文化人,他之呼吁“正体字回家”,也不是仅仅出于民族感情,而是他看到了汉字特有的丰富文化内涵。沙老所建议的“循序渐进”,正体现着老人的现实感和缜密的思考。
对“简返正”的非议中,有一种比较偏狭的看法,就是只看重文字的当下交流功能,而忽视了它在文化传承中的作用,更没有深思过汉字“六书”在信息具象方面的丰富内涵,以及由此结体的汉字所具有的“完整性”、“统觉性”、“稳定性”、“艺术性”、“灵活性”等诸多特征和优长,这些特征和优长,决定了汉字笔划的重要性,省减删削,确实需要慎之又慎。
如果忽视了汉字内涵的历史文化信息,就会只从当下的方便着眼,求简便之利而弃结构整体,逞一时之快而忘传承之重,这恐怕是十九世纪以来的“进步主义”思潮在文化领域的一道流波。
当年那些著名文化人的惊世骇俗之语,如钱玄同的“汉字不灭,中国必亡”;如鲁迅的“尽量少读——最好不读中国书”,都随着我们的认识和思考日渐深入,渐渐显出其偏颇和不经。这对于那些轻易否定沙老呼吁的人,应该有一点参考、警醒的作用吧?
川报观察:谢谢沙河先生接受我们的采访。代表我们《川报观察》的广大读者,祝您生日快乐!祝您健康长寿、笔耕不辍、继续为读者奉献更新更美的文化精品!
流沙河:谢谢!也请你代我向各位读者朋友转达我的感谢!
【点评嘉宾简介】
石地 知名学者,曾任首都博物馆图书公司副总、天涯社区编辑部主任。现在成都创办“培根书院”, 普及国学经典。师从流沙河先生。
【作者简介】
黄微Jamina 资深媒体人,高级编辑。曾任新华社四川分社《蜀报》“人物”版主编,后相继在著名的报社《成都商报》、《香港文汇报》任责任编辑,在《读者报》任副总编。早在1996年《蜀报》专门为其开辟专栏“成都人眼里的德国”,就成为了颇有成就的专栏作家。(微信公众号“微言耸听”)
本文编辑:曾东平 董晓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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