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风流人物② | 孙小淳对话落下闳：天人之际，上下求真理

致落下闳信

孙小淳

阆中落下长公先生：

您好！

历史的时空充满了无数的因缘际会。您大概没有想到，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会有一位科学史工作者给您写信吧！

我叫孙小淳，是中国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的教授。我大学时学习天文学，后来从事科学史研究，已经三十多年了。

我给您写信，是因为您一直是令我着迷的中国古代天文学家之一。记得我刚读研究生时，我从我的导师那里第一次听到您的名字，就对您充满了好奇。竟然还有“落下”这个姓，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您的家乡阆中的“阆”，究竟怎么读啊？史书记载说您在“地中转浑天”，那“地中”又是在什么地方啊？我的导师操一口四川口音，使我对您的家乡又增加了一重向往。

或许就是命中注定，我后来研究汉代的星空，再次涉及您的事迹。您来自民间，却在汉武帝时被征召到帝都，参与朝廷组织的天文历法改革，制定的“太初历”成为后世历法的典范。您为改历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却不居功，拒绝接受汉武帝给您的封官拜爵，隐居落下。“春节”“二十四节气”，是人们熟悉的知识，可是知道它们是由您确立的人还真不多，大多数人连您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我们从事中国古代科学史研究，常常被一个问题困扰：中国古代究竟有没有科学？有不少人认为，中国古代根本就没有科学，所搞的不过是一些博物学之类的东西，不讲逻辑，没有系统性。这一看法我是不能认同的。我觉得您所做的天文学工作，不仅说明了中国古代有科学，而且展示了中国古代科学鲜明的特点、内在的逻辑和非常独特的原创性，可以说是中国古代科学的一个范例。 

天文历法，是何等重要的事情啊！从古帝王，从传说中的尧帝开始，就重视天文历法的制定，因为历法是君权神授的“天命”的象征，象征着帝王统治的合法性。按照这一说法，每逢改朝换代，都应进行历法改革，以顺“天命”，这是帝王政治的重中之重。汉武帝时，在太史令司马迁等人的建议下，汉武帝命令改历。改历工作开始还算顺利，可是进行到一半，却“不能为算”，进行不下去，这时朝廷决定征召民间天文人士参与，您在京朝做官的同乡谯隆推举了您，于是您被汉武帝征召到帝都，参与天文改历的工作。以一个平民身份参与这么重要的历法改革，这件事情本身就非常了不起，说明您的天文造诣非同凡响。这件事颇有孔子所谓“礼失求诸野”的味道。  

您的参与使天文改历工作立刻有了起色。您制造天文仪器，进行天文观测，测量日月五星的位置和运动。在此基础上，您和邓平一起制定了一部新的历法，叫做《太初历》。这是我们今天所知的保存下来的中国最早的历法，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它不仅仅是排列年、月、日的日历，而是一个推算日月五星运动的数理天文学体系。日食、月食、五星联珠，都能推算，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不知您知道不知道，差不多与汉代同时代的古代希腊，在天文学上也取得了伟大的成就。但是他们推算天象，用的是一种叫做“本轮—均轮”的几何模型，而您创造的《太初历》用的是数字代数模型。这是中国数理天文学传统的鲜明特点，在世界天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与古希腊天文学传统形成中西对垒之势。 

制定历法，是一项综合性的天文学研究工作。您在其中的许多方面都有创新和发明。

首先是天文仪器。史书记载说您于“地中转浑天”。这“地中”究竟是指什么？是指帝都长安，还是指阳城，即传说中“周公测景”的地方？或者就是指您进行观测的地点？因为天文观测，本就可以把观测者作为宇宙的中心的。这个浑天，我猜想应该就是后来的“浑仪”。您用它测定了日月五星和二十八宿的位置，为制定历法奠定了基础。 

其次是二十四节气。您在《太初历》中引入了“二十四节气”，本质上就是把一回归年分为二十四等分，反映的是太阳的运动。以二十四节气为引数，推算天体的位置，这在天文学上是极其重要的发明。我在这里提一个说法，把它说成是“时间意义上的日心说”，也不为过。

再次是浑天说。在您之前的宇宙观是“盖天说”，认为“天圆地方”、天地平行，但是这个宇宙观模型与天文观测越来越不相符。您用浑仪进行测量，说明您已经采用了更为先进的“浑天说”。扬雄，汉代文学大家，您的同时代人，他曾经这样描述您对“浑天说”的贡献：或问“浑天”。曰：“落下闳营之，鲜于妄人度之，耿中丞象之，几乎！几乎！莫之能违也”。“落下闳营之”，这是明白无误地说您是“浑天说”的构造者。 

最后，您创制《太初历》，还有一个重要的思想发明，就是把音律引入历法。回归年长度不是整数日，余数部分用分数表示，分数的分母取值就很有讲究。您取值81，叫做“日法”，这是与音律有关的，因为81是“黄钟之数”自乘，即“九九八十一”。我认为这一点特别重要，其思想本质就是“律历同源”，也就是宇宙的和谐。这在1600年后的欧洲，德国伟大的天文学家开普勒研究宇宙的和谐，也是基于这样的认识。这促使他发现了行星运动三大定律，是近代天文学的开端。我觉得您的思想可以与开普勒的思想相媲美，而且非常超前。

作为一个天文学史研究者，我能以书信的方式与您交谈，感到无比的激动，崇敬之情难以言表。 

我二十多年前的博士论文做汉代星座的研究，复原了汉代的星空。当时我研究的结果，就是认为中国最早的星表应该就是太初改历的成就，因此肯定与您相关。

后来我又有机会，到您的故乡阆中进行天文考古，探索中国古代天文学的源流，寻找您当年的隐居地方，感觉就是中国古天文的朝圣之旅。 

然而，关于您，随着我的研究的深入，也产生了很多疑惑。 

我想，您当年偏居巴郡阆中，竟然在天文学上有如此高的造诣，给人的感觉就是“高手在民间”。您的天文学知识是从哪里得来？是不是在您的故乡，就有天文学研究的传统？您“私习天文”，就不怕犯禁吗？巴蜀之地，看来并不是闭塞之地。考古发现的巴蜀早期的金沙文明和三星堆文明，已经展示了巴蜀文明的多样性与开放性。到了汉武帝时代，张骞通西域，“丝绸之路”开通，而且还发现巴蜀也有通往印度的道路，后人称之为“南方丝绸之路”。莫非您的天文学知识，得益于与外来文明的接触？

还有，您作为一名民间人士，参与太初改历，在工作上想必是经历了巨大的挑战。天文观测之后要制定历法，当时与您竞争的有17家之多，您的历法是如何脱颖而出的呢？与您一起工作的太史令司马迁，他是历法改革的领导者，他对您的态度究竟如何？他在他撰写的《史记》中为什么没有记录您制定的《太初历》，而只是用一篇极其粗糙的《历术甲子篇》充数呢？

还有，您参与太初改历，成绩巨大。汉武帝为了表彰你的功绩，拜您为侍中。在常人看来，这是多大的荣耀和奖赏，您为什么不接受呢？您是逃避官场的险恶，还是对故乡巴蜀有一种特别的眷恋呢？

或许我问的太多了。但是您作为中国古代天文学的超级明星，对我的吸引力可以说是与日俱增。中国古代科学的内涵是什么？您在太初改历中所做的工作包括了宇宙结构、天文观测、计算模型、天象推算和实测验证等，这不是科学的内容是什么？同时在您的身上，还体现了一种不畏权威、敢于创新、百折不挠、追求“天人合一”的“天问”精神，这不是科学的精神又是什么？您在天文改历中所展现的科学精神，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宝贵遗产，必将启迪后人。 

最后，我还想向您透露一个小小的心思。我觉得您的天文学成就特别伟大，我正在策划和鼓动创作一部关于您的话剧，想把您的事迹再现并传颂。与此同时，我还参与了一部关于您的川剧《落下闳》的编剧工作。这部川剧刚刚在成都首演，获得了很大的成功。其开头的“天文序曲”，我想正是您的科学精神的写照：  

浩瀚穹宇，日躔月离。

河汉间映照着生生大地。

万物启，祥瑞生。

天人之际，上下求真理。 

即颂

道安